92、母亲的葬礼
鹿县人很重视棺木,本县多以柏木为上料,松木次之,杨柳木又次之。柏木又分上中下几等,一寸厚为下等,二寸厚为中等,三寸厚为上等。厚度之外又分四张板,八大仙,十二顺喜和十六根头、十八根头、二十四根头等。四张板的棺木用四块整板做成。柏木生长很慢,长这么粗没几百年不行,因此此等材料很少,几乎没有;八大仙既用八块整板做成,这样的材料没上百年也很难生成,因此亦很少。十二顺喜就算是上好的了,十六根头算一般,十八根头还差不多,二十四根头就是最差的料了,做成的寿木全是坑凹,疤痕满身,到处是楔子,但终究是柏木材料,比那松木、柳木强多了。寿木的装饰也很重要,前些年流行请人油画“百寿图”,内用松香、黄蜡烫里。现在流行雕刻,雕完后不施粉黛,清漆过面,显得很庄重。
茂生给母亲买了上好的柏木棺材,十二块板,两边雕有二十四孝,个个栩栩如生,神灵活现;小档头是莲花,莲花盛开,莲子熟透,预示后代繁荣昌盛;大档头是寿星,长髯飘飘,笑容可掬,可亲可敬;棺盖上雕着一条凤,轻轻飞舞,盘旋于云彩之间,刀功遒劲有力,疏密得当。
茂生批麻戴孝,在一个长辈的带领下挨家报丧。茂民死了,他就是长子。每到一户门前,长辈喊一声:“——某某,茂生来给你磕头了!”
茂生趴在地上,双膝着地,对着大门重重地磕下去。一路走来,额头上早就出血了,血顺着眉毛流了下来,遮住了双眼,和着泪水滴在地上,砸出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一百多户人磕到最后,他软得象一滩泥,几乎是在长辈的搀扶下才能起来。
北塬乡风俗,老者死去,男称寿终“正寝”,女为寿终“内寝”,俗称“过世”,寿高者则称“顺事”或“白喜事”。人死后,亲眷及邻居老者,为死者整容、穿衣、蒙面,将尸体安放于室内木板上,叫“停丧”。点油灯一盏,焚香,烧“送终”纸,全家哭泣。随即用白对方纸贴于家门及街门两扇中部,俗称“封门”,以示邻里。
生老玻豪,皆由天命。按说六十多岁的人殁了,也算是寿终内寝,但茂生母亲不是。她是凶死,因此儿女的心里不能接受。
殡前,茂生请风水先生择良辰吉日,派人将殡葬日期提前告知亲友。并在前一天将“开吊纸幡”,按男左女右高挂于门的右侧,以示村邻乡友。孝眷按“五服”分五等穿白戴孝,儿子儿媳及女儿是重服,全身批麻戴孝,只能看见脸部,女婿侄子次之,孙子孙女又次之。院子里搭起了三起楼轿的骨架,一帮人正在往上面糊纸绑花。这情景是如此熟悉,十年前岳母的葬礼仿佛就在昨天一样,那时茂生还能给轿上画八仙过海,今天他是无论如何也拿不起笔了——太沉重!
前来送幛的人很多,院里搭满了红红绿绿的绸缎被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送幛的人一般都拿着香表,要去灵前烧纸上香。亲友前来吊孝,由孝子在灵堂前跪迎跪送。凡女眷哭泣前来,孝女哭迎于门外,挽扶至灵前。
灵堂前,白色的幡幛迎风招展。母亲六十六了,幡幛就六十六张。灵堂上贴着:“驾鹤西游”四个字,两边的对联上联是:“梦断北堂春雨梨花千古恨;”下联是:“机悬东壁秋风桐叶一天愁。”——这个二十三岁跟母亲逃荒而来的女人,跟着崇德受苦受难,居无祝葫,少吃无用,几乎没过什么好光景。她的大半生都是为了孩子和房子而奋斗,从土窑到厦屋,从厦屋到破庙,从破庙到牛圈,从牛圈到瓦房……这几年刚住上了新房,可惜她没福享用,最后死在了儿子的新房里!母亲一辈子生了十一个孩子,活下六个,后来又死了两个,剩下茂生兄妹四人。
母亲入殓的时候穿了九件寿衣,寿衣是茂华茂云给母亲买的。寿衣以绸缎为料,男穿长袍马褂,女着短衣褶裙,多为单数七至九件。入殓后,棺柩便移入灵堂,挂孝帘,立铭旌,祭饭菜,供灵位。孝子轮流侍守灵前,通宵不眠,直至出殡。
茂华、茂云哭得死去活来,怎么也拉不起来。茂强的儿子狗狗也哭得鼻青脸肿,洼眉二道。茂强的眼睛红红的,无声地啜泣着。
父亲周崇德躺在床上不说话,不吃不喝也不哭,像是嗫了一样。
茂生请来了阴阳先生给母亲看坟地。又择好了日子,通知亲戚乡人。爷爷奶奶死后被葬在沟畔上,前面有一道渠,阴阳先生说不聚财气,一点财运都让水冲走了。
茂生买了一些砖,给母亲箍了个堂子。箍堂子就是用砖在墓坑里砌一孔窑,窑的大小刚能放下棺材。这本是有钱人显阔的一种,后来大家为了表示对亲人的尊敬,差不多一些的人都箍堂子。箍了堂子寿木就不容易腐朽,能保存很长时间。
堂子箍好后由女儿来扫墓。茂华和茂云边哭边给母亲扫墓,她们把墓穴打扫的干干净净,好让母亲平平安安地睡进去。
出灵的时间选在第二天中午,家家门前堆起了麦草,等灵柩过时点着避邪。出灵前的一天晚上是亡人灵魂出壳的时候,一般在三更。据说灵魂走的时候都会尖叫一声,声音凄厉哀楚,很恐怖。这灵魂谁也碰不得,谁碰谁遭殃,可能就会被带走,活不长久了。但很少听说谁的魂魄带走了谁,完全是一种传说。为了证明确实有魂魄存在,阴阳先生会在灵堂的案子上撒一些灰,第二天就会发现灰上有一些印迹。据说谁属啥印迹便是啥的脚印。
母亲属鼠,案子上果然有老鼠的爪印!
当然,即使你属牛,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些鼠印或虫子的印迹。
出殡时,幡幛,纸扎引路,鼓乐吹奏,鸣锣开道,孝子拄孝棒挹灵,女孝眷随棺哭泣送灵。
属相相克的需回避,要不对自己不吉利。出殡前一刻阴阳先生会告知大家。一些抬棺木的也要换人。
茂生头顶着纸灰盆,高声地哭着,茂强、茂华、茂云、茂英及女婿、孙子、外孙们紧随其后,哭声响成一片,围观的人边哭边看。
秀兰哭得很伤心,嗓子都哑了。村里人直纳闷:都说这婆媳不和,看秀兰的样子就跟死了亲娘一样,不像呀#蝴们哪里知道,秀兰有自己的难处。
灵柩出了大门要奠三奠,奠一次停一下,大家放声大哭,接着轿子又起来了,孝子们拄着孝棒,哭得惊天动地。
母亲在这一刻令人如此怀念,难分难舍。
出了巷口轿子便加速起来,孝子们被甩在后面,哭着喊着去追,被人拦住了。
茂云哭得昏了过去,人们忙掐她的人中,茂华顾不得哭母亲了,开始流着泪哄妹妹。茂生泪眼迷蒙,感觉象在梦中,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直到现在他还觉得母亲没有死,她不过是睡着了,去赴一个无回的宴会。
太阳热辣辣地烤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湿的,头发把眼睛也遮住了。泪水和着汗水流了下来,流了下来,撒在衣服上,撒在孝棒上,撒在厚厚的尘土上……
灵柩抬出巷子,围观的村人便开始抢轿花。轿花做得很讲究,有的甚至很繁复,象真盛开了一样,姹紫嫣红。这些轿花抢回去后挂在屋里可以避邪,家家出殡都会有人抢花。抢了好,要不到坟上也得烧掉。
棺至坟地入墓葬后,烧香、焚纸,跪拜致祭。茂生头上的纸灰盆被从中间弄了个窟窿,据说开始的时候是怕人偷,后来就成了成俗的约定。有钱人家会在坟前立碑,祥述亡人的生平,农村人一般很少这样做。因为北塬土地稀少,坟堆只允许保留一年就得扒平,谁也不能例外。
至此,葬礼才算结束了。
葬后七日,孝眷要到坟地培土圆墓、祭奠,俗称“头七”。并从死亡之日算起,“头七”、“二七”……直至“五七”,逢“七”都要到坟地祭奠请灵。“五七”以后,男人方可理发,孝眷才能洗换“替孝”。一年后要过头年,所有亲属相聚,到坟前请灵。头年时不穿孝服,不闻哭声,大家回来后吃顿饭就散。第一年过年的时候也得请灵,来拜年的人先到灵位上香烧纸,然后再到屋里给活人行礼。头两年过年时不能贴红对联,第一年贴黄对联,第二年贴绿对联,第三年才开始贴红对联。
三年的时候要过事,跟娶亲一样隆重。三年是喜事,家里一派祥和的气氛,虽设有灵位,但无人哭泣。三年的时候媳妇的娘家要给女子换服,从头到脚买一套衣服。有几个媳妇的人家于是就互相攀比。因为行的礼都是自己女儿的,娘家人一般都比较大方,除了衣服还有毛毯或太空被。有条件的人给女婿也买衣服。
过事的时候屋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席面上猜拳声不断,给人感觉和亡人没有任何关系。
三年过后,事情就算彻底结束了。除了逢年清明儿女上坟,这个人才算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案件很快就侦破了。
杀人犯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鹿县人,姓赵。
这个姓赵的年轻人便是茂英家的牛牛!
五年前,赵磊和妻子离婚,正式和茂英结婚,牛牛改姓赵。孩子出车祸后,赵磊把牛牛转学到榆城,原指望他能有所作为。十四年没有尽父亲的责任,他感到非常内疚,于是处处宠着孩子。
那时赵磊正在北塬乡任乡长,北塬离榆城一百多公里,不可能每天见到孩子,他于是每到周末就去看他,去了就给他买衣服,带儿子去食堂消费,每次走的时候都会给他留钱。
北塬乡较穷,虽为乡长,自己抽包好烟都舍不得,别人送的也委托人卖掉了。离婚后妻子提出要十万元孩子抚养费,赵磊答应了,房子也给了妻子,赵磊住进了茂英的小房子里。赵磊原来喜欢钓鱼,喜欢打麻将。离婚后的他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他把一门心思都用在孩子身上。
刚开始的时候牛牛很感激父亲,时间长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班上的同学都很羡慕他,说他有个有钱的好爸爸。牛牛有些飘飘然,于是在同学的煽动下经常请大家吃饭,后来甚至和一些不求上进的孩子赌博,再后来他通过别人认识了郝帅。
郝书记下台后,郝帅离开了工艺厂,做生意没本钱,父亲用所有的积蓄给他买了一辆客车,并买好了到省城的线路。这玩意挺赚钱,不到一年,郝帅就弄了二十万。有了钱他便雇了司机开车,自己跟一帮朋友每天进出歌厅娱乐常葫,后来不知怎么竟染上了毒瘾。几个月下来,手上的钱全吸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车也被人开走了。
这时,一个小哥们给他介绍了牛牛。牛牛那时刚刚参加完高考,他知道自己不行,也不抱任何希望。郝帅见他出手大方,便收他为小兄弟。
郝帅人穷势不倒,见了牛牛就给了他一条中华,然后请他在全市最繁华的亚太大酒店吃饭。牛牛见郝帅势很硬,又很仗义,听说他在榆城呼风唤雨,心里便对他很崇拜。几个月下来,他也染上了毒瘾,频繁地给家里要钱。
赵磊很奇怪,问他,牛牛说学校组织旅游,或举办培训班,或自己买资料,等等。赵磊于是尽量满足他。后来这孩子越来越不象话,茂英说你不能再这样给他钱了,牛牛原来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一块钱拿出去买东西,找了零钱他都会拿回来。现在你一给就是几百,几天就没了,这钱肯定走了邪路!赵磊于是住在榆城观察,果然牛牛不去学校了,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呆在一起。但他还没发现孩子染上毒瘾,于是不让他补习了,把孩子弄了回去。
牛牛回来后毒瘾就发作了。他从母亲的门市上偷偷地拿了一些钱就跑了。郝帅知道牛牛离不开他了,果不其然,几天后这孩子就回来了。
就这样,牛牛走上了歧途,并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后来他又被父亲弄了回去,母亲把他锁在家里,他想法子又跑了出来,就不敢再回去了。郝帅见他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就断了他的粮,牛牛毒瘾发了,不敢给家里要钱,于是就去偷,混一天算一天,最后居然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的二外婆杀了。
赵磊启动了所有的资源来营救孩子,甚至不惜挪用公款,但希望渺茫,牛牛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倒不是茂生一家揪住不放,法律无情呀!
茂英的门市也关闭了,最后竹篮打水,牛牛因故意杀人,情节恶劣,罪大恶极被判处死刑。
赵磊也被隔离审查。
牛牛死后,大妈没活多长时间就殁了。她死的时候眼睛都哭瞎了。
丈夫死她能接受,甚至茂莲死了她也慢慢地缓过来了,但是牛牛的死是她绝对不能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