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兄弟重逢
茂强来信,说他们已经撤离了前线,将于最近回家探亲。
一家人顿时乱了套。
母亲天天往大路上跑,等不上了就到邮局给茂生打电话,问看是咋回事情?父亲整天在老槐树下张望,生怕儿子回来时看不到;茂生每天都要去门房看看,没有信件,也没有其他任何消息。这种焦急的等待一点也不比那时他上前线时的日子好受。明知就要回来却见不上个人,不把人活活急死才怪!
下午的时候正在刻字,外面有人喊茂生的名字。一抬头,看见一个身着军装的身影在门口一晃,茂生一激动,站起时把板条上的坯都打坏了。
是茂强回来了。
几年没见,茂强的个头明显长高了,比茂生还高出一截。一身军装穿在身上,人显得成熟了许多。
看见茂生,茂强轻轻地叫了一声:
“——哥。”
四目相对,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梦中的拥抱,哭泣都没有发生——沉积了一千个日日夜夜的相思,一瞬间好像都烟消云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从家里上来?”茂生问。
“嗯。”茂强咬着嘴唇,目光炯炯有神,一脸的刚毅。
“咱爸咱妈都好?”
“嗯。”茂强点点头。
“回来呆几天?”
“半个月。”
“回来几天了?”
“昨天刚到家。”
“——哦。”
看来茂强一回来就来了。
茂生带着茂强在厂区转了转,又依次去了各个车间。车间里的工人都在跟他打招呼,许多人已经知道茂强参军的事情,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盯着他看,看得茂强不好意思起来。
“去城里转一转,照张相。”茂生安排了生产,兄弟二人便上城了。
一路沉默。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茂生带着他在塔山、革命公园等地转了转,留了影,两人便在二道街吃饭。
很长时间没吃到家乡饭了,茂强很喜欢。
突然,食堂里冒出滚滚浓烟,人们一声惊呼,四散而逃。
茂生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茂强就不见了。他脱了上身的衣服就冲了进去,一阵紧张的扑火,不一会,火就被扑灭了。
茂强的裤子烧烂了,脸上也挂了彩。食堂老板千恩万谢地感谢解放军相助,要拉茂强上医院包扎,茂强拒绝了。
那天晚上,兄弟彻夜未眠,直聊到天亮。吃过早饭后茂强便要回去。
两个姐姐家还没去,几个战友还要来,他得赶快回去。
茂生拿出身上仅有的十元钱给他,茂强不要。
茂生送他到长途车上,然后回到厂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茂强走后大约两个小时,门房突然来了电话,要茂生去接。
电话是茂强打来的。茂强说他现在三十里铺,让哥哥拿二百元钱过来。
“要那么多钱干啥?”茂生不解地问。
“你赶快来吧,来了就知道了。”茂强好像极不耐烦的样子。
——二百元钱!茂生三个多月的工资不吃不喝也不够!上哪去找?!
没办法,只好找到了乔师。
乔师只有一百元,于是茂生又找到了张工,张工又找了别人,才凑够了二百元。
赶到那里的时候茂生气坏了!——原来茂强在车上遇到了小偷,小偷在偷一个妇女的钱包,他上前阻止,和小偷打了起来。被偷的妇女见状跳下车跑了,小偷人多,茂强一个人不是对手,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躺在那里不能起来。小偷还不解恨,把车窗的玻璃全砸碎了,然后扬长而去。
小偷走后,司机让茂强赔玻璃,否则一车人谁也别想走。
车上的人于是开始埋怨茂强多管闲事,害得他们天黑之前回不了家。司机开口要三百元,茂强身上只有几十元钱,根本不够。司机不依,茂强这才给茂生打了电话。
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比强盗还不讲道理!茂生跑到三十里铺给厂长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厂长的公子郝帅带着一帮人便来了。
郝帅让吉普车把茂强先送到医院,然后冲上去把司机打了一顿,走了。
老山前线枪林弹雨九死一生,茂强没有流泪;跟歹徒搏斗受伤,茂强没有流泪,医院里,茂强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这就是社会,很精彩,也很无奈。
老山战役后,部队给突击队集体荣立二等功。同村一块参军的宝栓家的红军因为没有参加突击队,因此觉得脸上无光,“无颜见江东父老”。他找到茂强,哭着向他倾诉。茂强找到连指导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茂强说我们还在打仗,肯定还会立功,不如把二等功给红军,自己要求入党。指导员当即斥责了他的荒唐行为。说功还有随便给人让的?茂强便开始做他们的工作,说红军是自己的老乡,出来很不容易,如果没有立功,他回去怎么向家人交代?自己就无所谓了,他要求上进,在乎的是党员,希望首长能够考虑。按说在部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在那样战火纷飞的年代,什么事情都可能因人的感情用事而实现,茂强是连里的战斗英雄,指导员对茂强的话不能不考虑,经再三确认,他冒着犯错误的危险把二等功记在了红军的身上。功劳下来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沸腾了。宝栓被乡上的领导请到了县城,县长亲自接见,给他们家慰问了很多东西,宝栓回来后站在老槐树下发表演说,茂强父母脸上很没面子。乡亲们都听说茂强在前线英勇杀敌,号称“打不死的周茂强。”却为什么没有功劳?他们深为茂强没有立功而遗憾。
一年后,大家都复员到地方,茂强才知道党员在地方只不过是个符号,根本没有实质性的关怀。城市孩子回来后都安排了工作,农村孩子只要荣立三等功以上就可以按排工作,茂强没有立功证明,当地部门无法给他安排工作。后来他又回到了部队,希望找到当时的政委和团长,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了。红军回来后就被安排在县农机局工作,茂强回到了农村,开始了漫长而苦焦的农家生活。
茂强复员之前曾多次给茂生写信,希望他能给自己贷一笔款,他要做生意。茂生哪有这个本事?因此也没实现。茂强他们复原的时候部队给每人补贴了上千元的复员费,红军全部带了回来,还带回了几件黄军大衣和一些军用皮鞋、帽子、皮带等,茂强什么也没有带回来,钱到省城就花完了——他请了全县的战友吃饭,几桌饭就把钱吃光了!后来有一次茂强急需要用钱找到红军的时候,红军一分钱也没借给他。
茂强回来后没几天家里打来电话,说茂强让公安局抓了,关进了监狱。茂生问为什么?秀兰说茂强把红星打得住进了医院。
茂生请假后匆匆地赶了回来。
茂强回来后的头几天几乎都在和战友喝酒。前线浴血奋战几年,能够活着回来是应该庆幸的,他们边喝边高谈阔论,许多过去的事情都被提起了。茂强想起了小时候被红星家欺负,房子被烧,一家人住到下窑里,茂娥被塌死了,死得多惨呀!几个战友一听就坐不住了,个个热血沸腾,站起来就来到了红星家。红星已经睡着了。茂强在外面喊他出来。红星还以为是茂强跟红军在一起,顾不得穿衣服就出来开门。门开了,茂强手中的酒瓶在他的头上就开了花。红星大叫一声,双手搂了头,茂强拿着剩余的半截酒瓶塞进了他的嘴里——红星当即就被破了相,三颗门牙都被戳掉了!血顺着嘴流了一地……
接着,茂强又跑到豆花家叫门。豆花本来都起来了,准备开门,福来把她挡住了。福来说茂强呀,我娃这么晚了咋还没睡,跑来弄啥哩?茂强说白豆花*****你先人,狗日的给老子出来!豆花见势不妙,拿了一根椽子就把门顶上了。茂强在外面高声地叫骂着,说是要替母亲报仇!
茂强参军后,曾给雪娥写过几封信,都被豆花烧了。豆花先是跑到茂强家把他母亲欺负了一顿,然后跑到老槐树下放出口话,说等茂强回来打断他的腿!茂强回来了,就在大门口叫阵,豆花却吓破了胆,龟缩在屋里不敢出来。
关押茂强的监狱就设在县城的南边,从中学的后边绕上去可以到达背面的山上,从那里可以看见监狱的大院,四周岗楼林立,到处都站着岗哨。茂生远远地坐在那里观望着,期待能在放风的时间看他一眼。
已是初秋的日子,太阳火辣辣地照着,烤得庄稼的叶子都黄了。一簇簇衰草厚厚地堆积着,在坡上铺了一层,绿油油地泛着青光。地畔上的黄菊花已经开放,金灿灿一片,可惜茂生现在没有心情去欣赏。
坡子的下面便是县一中,茂生在那里度过了两年高中,一排排的宿舍窑洞依然整齐,只是看不清门窗的模样。宿舍里有一张大通铺,冬天没有炉子,薄薄的床板上大家挤在一起也不觉得冷;夏天湿闷异常,就那样挤在一起也不觉得热。宿舍的左边是茂生的教室,教室是由一个大礼堂改建的,冬天的时候里面比外面还冷。宿舍的下面是操场,光秃秃的,空旷而荒凉,只有在围墙的边上簇生着一些杂草,守候在高高的白杨树下,一副灰头灰脸的样子,无精打采。体育老师跟茂生是同乡,生得膀大腰圆,很壮实。他好像不怕冷,再冷的天也是那一身运动衣,从春到夏,再到秋冬,一直精神抖擞地奔跑在操场上,亢奋的叫声回荡在西山的悬崖峭壁上,满县城的人都能听见。坐在山上往下看,远远的一个小红点在那里移动,想来他又在给学生们上操了。操场的外面是繁忙的街道,今天县城逢集,人们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洛河象黄色的纱绸缠绕在县城的脖颈上,猎猎迎风,招展着不屈的血性。河的对面便是北塬了,沟壑叠嶂,古老而沧桑。一层氤氤的薄雾笼罩在小城的上空,显得有一些诲涩,一些暧昧,一些神秘,一些懵懵懂懂的样子,令人遐想。
这里的一切让他感到那样的亲切。身后的一片小树林是茂生和凤娥经常去读书的地方,阴森森的看不透那边是什么。这时,背后突然传来窸窸碎碎的声音,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他突然觉得凤娥这会就藏在身后,藏在那一片小树林里,手拿一本书,正在偷偷地看他……茂生站了起来,朝林子呆呆地望了一会,除了风吹树叶的唰唰声,什么也没有,周围静极了。茂生于是往下走了几个台涧,监狱里的哨兵发现了他。
监狱的大门突然打开了,进来一个人。哨兵高声地喊着让他走开,茂生慢腾腾地离开了那里,来到街上,没精打采地来回走着。后来他买了一些吃的东西,希望看门的能给茂强送进去,看门人不让。他于是又买了一盒好烟塞了过去,央求人家能够网开一面。茂生眼里噙着泪,说尽了他能说的好话,看门人见他可怜,便允许见上一面,但时间不能太长。
茂生见到茂强的时候就哭了。茂强形容枯槁,头发乱成一团,胡子也几天没刮了,人显得憔悴不堪。茂生说你咋这么二杆子呢?要是把人打死了,还不得去偿命?茂强说偿命就偿命,狗日的欺人太甚!茂生说你别扬灰气了,你死了我们可咋办?两个老人还不哭死?茂强没有再吱声。眼睛望着别处,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说话。茂生说茂强你心放,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正在给你想办法呢。茂强慢慢地抬起了头,说哥你回去吧,不要管我!
茂生见到茂强的时候就哭了。茂强形容枯槁,头发乱成一团,胡子也几天没刮了,人显得憔悴不堪。茂生说你咋这么二杆子呢?要是把人打死了,还不得去偿命?茂强说偿命就偿命,狗日的欺人太甚!茂生说你别扬灰气了,你死了我们可咋办?两个老人还不哭死?茂强没有再吱声。眼睛望着别处,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说话。茂生说茂强你心放,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正在给你想办法呢。茂强慢慢地抬起了头,说哥你回去吧,不要管我!
茂生去乡上找到茂莲,茂莲说这个茂强真不识好歹!当了几年兵把家里人直弄死,回来了还不学好,跟人家打架,真是自找苦吃。茂生说这事你管了管不了?茂莲慢腾腾地不表态,也不说不管,只是数落茂强的不是。茂生生气了,说这事不要你管了#旱完便来到秀兰家。秀兰说她父亲认识乡上的人。岳父说这事情不好办,宝栓家在县上有人哩。秀兰又找到了贵芳,贵芳的肚子已很具规模,大腹便便,眼看就要生了。她说公安方面自己也没有人,有个同学在县城工作,茂生也认识,你去找找他看有没有希望。他们于是就去了县城的那个单位。
人不在,出差去了。
茂生坐在门外的石阶上,腿一阵阵发软。
后来秀兰的父亲也出面找了人,没有结果。茂生找了几个同学都搭不上话。眼看一个月就要过去,母亲急得饭也不吃,人瘦了一大圈。
那天他们又去了县城,跑了一圈没结果,回来的时候经过乡政府,突然看见小黄出来了。
小黄曾经追过秀兰,差点就订了婚,如果不是茂生的出现,说不定两个人现在都结婚了。
秀兰忙低了头,想避过去,小黄却向她走了过来。
“秀兰,在这里弄啥?”小黄还是以前的样子,丝毫没有怨恨的意思。
“没事,路过。”秀兰说。
“你怎么瘦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很好。”秀兰的表情很不自然。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咱们还是朋友哩嘛。”小黄说。
要是搁平常,秀兰会扭头就走,但她今天没有。是啊,小黄的叔叔是付县长,跟公安局的人是很熟的,只要他肯帮忙,茂强一定就有希望。但这个口怎么开呀?小黄在心里肯定恨死她了,听到这种事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哩,怎能去帮她?!
“没有,没什么事情。——谢谢你!”秀兰说完便准备走。
“别哄我了,你弟弟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秀兰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表情。
“我有一个哥们就在刑警队,明天我去看看。”小黄看了茂生一眼,然后深情地望着秀兰,眸子里火辣辣的,秀兰不敢正视。
两天后,公安局通知让来领人。四十天的伙食费一百多块钱,连同红星看病的花费,一共四百多元。
茂强的样子很狼狈,回来后便一头睡倒,昏昏沉沉直躺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