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贫穷的父母
易处长叫易大,他从一个农村的孩子混到今天这个位置有机遇,更多的还是自己的努力。
他父亲是长江边上的纤夫,拉着船在江边上一步一个窝,出满身的臭汗,挣了血汗钱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喝的是那种劣质的烧酒,当地话叫跟斗酒,意即喝多了要栽跟斗,两块钱一斤。吃的肉其实就是猪下水。跟斗酒很伤身,倒进喉咙烧得嗓子眼冒火。猪下水更是便宜的下脚料,用辣椒水煮一煮就捞起来,还要蘸加了姜粉的干辣椒面,辣得他父亲吐舌头冒颗子汗。
他父亲只能吃这种刺激性的食物,有时候在外面收工回来就找几个干辣椒蘸一蘸盐下干饭,可以吃下去几大土碗的米饭,或者就着一块豆腐乳或一碗豆瓣也可以干掉一斤半米煮的干饭。父亲的食量大得惊人。酒量不大,但敢喝,喝醉了就拉伸了睡,街沿边,田边地头都可以倒下去,睡醒了就找水喝,灌一肚皮水两泡尿一拉就又有了力气。
父亲刚五十岁就苍老得一脸榆树皮,患了高血压也不知道,只喊头痛,一痛起来就要易大他妈找鹅卵石来烧热了在后脑勺来回地滚动,这时他的病已经很重了,但他仍然挣了钱就吃那些内脏,猪大肠在辣椒水里滚几滚,捞出来蘸干辣椒面,吃得一嘴的血水,他只有这样才觉得过瘾,才能解馋。
有一天父亲喊头痛,其实是高血压又犯了,父亲不懂,喊易大他妈去把最后一只老母鸡拿去卖了,打两瓶跟斗酒回来。他妈说喝不得了,头痛得用碗大的鹅卵石滚了半天也没有见效,再喝酒恐怕脑壳都要炸开。他爹说你们妇道人家不懂,头痛一喝酒头就不痛了,这叫以毒攻毒,喝得醉成烂泥,醒来就好了。穷人治病除用鹅卵石滚就是用酒灌,不像富人还要吃药。
易大他爹只有酒钱,没有药钱。
易大父亲两大碗酒灌下去就脑溢血突发,一个时辰就失语,等两个时辰过去已只能口吐白沫。在那种偏远的地方根本找不到医生,拖了半天请来的只是一个乡医,这时易大的父亲连白沫也不会吐了。
乡医会几手巫术,他念念有词,点了几根炙条在易大父亲的脸上、身上乱烤乱炙,皮肤烫起了水泡也不见病人动弹一下。乡医仍然没有倒威,显得十分老道的样子,把草纸点燃化成灰倒进烧酒,搅勺了给易大父亲灌下去,这叫神水,一般的病人经过这种折腾就会返阴还阳。
易大的父亲不行,他牙关紧闭,嘴唇开始发乌,这使乡医也有些慌了。但他还有绝技,用一根银针在易大父亲的人中和太阳穴乱扎一气。他干得十分卖力,弄得一脸油汗,连他的眼珠也因为使劲鼓了出来,易大父亲不仅没有反应,眼皮也翻不动了。
乡医也无力回天。
乡医累得喘了一阵粗气,让人将病人抬到通风处,将一盆凉水兜头淋下,易大父亲奇迹般地有了一口活气。他将易大的手拉了拉,喉管里呼噜呼噜地发出一些啰音,不知他想说点什么,但蠕动了几下就气绝身亡。
易大母亲只会傻傻地哭,把十岁的易大搂在怀里连着哭了三天三夜,直到嗓子出血。但日子还得过下去,母亲对易大说,儿呀,娘砸锅卖铁,浆洗缝补也要把你拉扯大。
乡下的孩子读书一种是特别读得的,一种是特别读不得的。读得的就成了城里人,读不得的则补充了劳务大军。城里人中成就大的大多是工农出身,他们学历再高,即使留过洋仍然刻苦耐劳,迫切地希望改变自己的处境,另一方面又使他们无法摆脱那种固有的思维方式。
易大就是这种人,没有靠山,出生贫寒,幼时丧父的情景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深处。他带着心灵的创伤单枪匹马闯世界,凭的仅是自己的脑力和蛮力。他娘为了供他读书卖完了家里最后一样可以换成钱的东西之后只好卖身,一个农村妇女甚至卖身也没有卖处。
她每天上船去找那些船老大或贩沙的老板,有时穷慌了连纤夫也找。汉子们靠下苦力挣了几个血汗钱,先到酒贩子那里打半斤跟斗酒灌下去,再到烧腊摊子上要几个小钱的猪下水混嘴巴,如果还剩得下几个钱就要找女人发泄。他们找女人同他们喝酒吃肉一样只捡便宜的,把几张皱巴巴,汗涔涔的票子数出来,拍在桌子上,有一元两元的,甚至还有角票和分币,声音却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说:
“整舒服哦!这些钱是卖命卖来的!!”
说这话的是李幺爸,一身都是毛,力气大,骚劲也大,没有钱赊账也要干,把易大的妈压在身子下喘着粗气说我不得赖你孤儿寡母的账,今天贪嘴多喝了两斤烧酒,等下盘拉了沙多给你五块钱。
易大娘就是靠这些小钱供易大上学。
他每次从娘手上接过那些钱心都在颤抖。母亲被李幺爸压在身下的场景他撞见过两次,李幺爸一边耸动着还一边对易大说你娃娃要孝敬你妈哦,供你读书不容易。易大转身就跑了,一个人在山崖上坐到天黑,直到娘唤他的声音在江边响到半夜。
母亲的呼喊声简直就是招魂,那声音字字啼血,声声催人。
易大这时已没有眼泪可以流出来,眼角干涩,他的泪水早已流尽,眼睛里充满血丝,红得像兔子眼睛,他一闭眼就能看见母亲在李幺爸身下痛苦万状的表情,这情景他至死也不会忘记。
娘很快就苍老了,乡下女子一生劳累本来就老得快,母亲因为身心焦虑衰老得就更快,皱纹爬上脸面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这一天易大睁开眼睛就吓了一大跳,他喊了一声娘就哭得哽噎不能语。这是娘吗?是他的母亲吗?她的两只眼睛像抽干了水的枯井,空洞而又无神,皮肤干糙得像沙漠里的老树皮,为了卖一个好价钱她在脸上抹了一团猪油,试图使粗糙的皮肤显出一点光泽来。但那砣猪油并没有抹匀,又沾了一些灰尘,那是她在灶口烧火被烟炝的。
娘把一碗稠的菜稀饭递给易大让他吃了好去上学,易大看一看锅里,还剩下一些稀汤,他咬一咬牙低头冲出门去,他不忍心吃那碗稠稀饭,他要把稀饭留给娘,哪怕仅有一口。
娘老得连角票也挣不上了。李幺爸将一些皱巴巴的角票点给易大母亲说,我们两清了。从此后连李幺爸也没有再来过。母亲只好在船上帮汉子们浆衣洗被,挣几个糊口的零钱。
易大后来去京城读书,娘拉着他的手,但眼睛已看不见,眼眶红肿,眼角堆满眼屎。乡下女人先烂的是眼睛,眼角可以挤出脓血,这是风吹的,烟熏的,火燎的,也是生活所迫造成的。娘吃的是那些上火的糙食,眼睛一痒就用又脏又破的衣袖去擦,结果眼睛更加红肿得厉害。
易大用舌头将母亲眼睛上的脓血舔干净,这是乡下治疗眼病的最好方法。他对娘说你干些轻活,不用再出门去干苦活重活,我可以打工挣钱养活自己。娘也不要在冬天给人家洗衣服了,你的手一入冬就生满冻疮,肿得跟包子似的。娘等儿子回来,等我回来接娘进城去过好日子。
娘眨吧着眼睛,仍看不清儿子的脸,她用衣角去擦,衣角上竟有血迹。娘说儿呀,你去吧,娘等你回来。这时天上正有一抹朝霞,映红了整个天际。娘感到了天上的红光,娘沐浴在霞光里,眼角滚下了浑浊的液体。
易大就这么走了。
从长江边的小镇去了京城。
后来又出国。
他娘每天用她那双烂眼睛朝着儿子所在的方向眼巴巴地望着,她的眼睛已经瞎了。一个瞎老太婆连洗衣服的活也搅不上,她只能在镇上卖唱,沙哑的嗓子很动情,唱得那些婆婆大娘们直落泪。有人扔给她几个硬币她就唱一段方言戏,没有文化的人居然可以顺着调子现编现唱,唱的都是苦命人的故事,唱得自己老泪纵横,听众也跟着抹眼泪。她的眼睛就是这么哭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