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唉,家属呢?”一个大嗓门骤然在我们身后响起。
仓惶起身,我的心又嘣嘣猛跳起来。
一个高高大大不像大夫像伙夫的胖子出现在门口。他穿着手术服,兰口罩扣在下巴上,不耐烦地招呼道。
大夫真的来了。
我反而不敢问。
母亲神色惶然,“大夫,啥情况。”
“你们都是家属?”
我们赶紧点点头。
“手术做的很成功。再有十分钟就可以出来了。”
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出血量太大,脑干也受到压迫……”我的耳朵开始轰鸣起来。
我妈插了一句,“病人,现在什么情况?”
“一切正常。”
我立时恨不得抱祝蝴的胖脸亲上两口。这小伙儿,太可爱了!
母亲马上就有了笑模样,“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芳芳随即在背后捅捅我。
我赶快从兜里摸出刚才已经准备好的“红包”,伸手往他身上塞。不等我靠近他。他使劲儿一挡我的手,险些把我手腕打断。嘿,拒绝腐败也不用这么粗暴吧。
“不过,你们还要有个心理准备。手术虽然成功了,但并不是没有危险。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出血量这么大,如果不是发现的及时,手术就不用做了。”
我们一下子傻眼了。
我妈眼巴巴地看着他,“大夫,完全康复的可能性有多大?”
“很小!”
我心里一凉。
我妈好像反而看见了希望,“很小,那就是有了!”
大夫笑了,“是,有。希望,也不能说没有。不过。有些这种情况的病人,他们家属也有选择不做手术的。”
芳芳吃惊地问,“不作手术怎么办?”
大夫不吭声了。
停顿了一会儿,他回身从门内某个地方取了一块红红的,湿漉漉的,椰子壳状的东西,用戴着白色乳胶手套的两根手指捏着,朝我晃晃,“给,你们自己保存吧。”
“什么东西?”
“病人的头盖骨。”
我心里忽悠一下,不敢去接,“怎么怎么,取下来干吗?你你你们怎么不安回去?”
“必须得取下一块儿来,这是为了防止术后脑压过高,……”他又解释了一大套我半懂不动的东西。
我心里却一直在叫,天哪,头盖骨,我父亲头上的。
那椰子壳状的东西原来是我父亲的头盖骨。那红的、湿的的东西,原来是血,我父亲的血!
母亲默默地从提包里找出一个干净塑料袋子,小心地把它包好,轻轻地收进包里。
胖大夫进去了。
我们三个站在门口,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站着。
又过了一会儿,胖大夫跟在一个瘦大夫后面出来了,“这是主刀的万主任。我姓辛,是病人的管床大夫。以后有什么问题,找我找他都可以。马上病人就推出来了,你们跟着一起到病房吧。我们俩马上就下班了。”
万主任和气地点点头。
我和我妈蜡黄着脸,堆着笑表示感谢。
芳芳又捅捅我的后背,我赶忙追上去,一手一个“红包”往他们兜里塞。
他们两个,一人揪住我一条胳膊,简直要把我拆开。
我看实在送不出去,只好说,“那,一起吃顿饭吧,忙了这么久!”
万主任,摆摆手,“赶紧回去吧,病人一会儿就出来。”
我只好万般遗憾地目送他们下楼。
我爸以后就交在他们手上了,他们死活不要红包算怎么意思吗?
回到手术室门口,我妈连声问,“怎么样?”
“怎么说都不要!”
芳芳歪头想想,“哦,我想起来了。新闻上说,现在正查这个呢。所以他们不敢要!阿姨,放心吧。他们肯定会好好给叔叔治疗的。”
忽然,手术门大开,父亲被推出来了。
他的头发被剃光,脑袋上扣了厚厚一大方纱布,一个白色网兜状的帽子箍在纱布外边。他整个脸肿的老高,嘴里、鼻子里、都插了管子,胳膊上还输着液体,眼睛闭着。
好一阵儿忙乱之后,终于把父亲在病房里安置好了。
过床的时候,护士训了我一顿。
“使劲儿,怎么不使劲儿!”
我搬着父亲的肩膀和头,总不敢用力,生怕把刀口什么的再碰开,怕把父亲抱坏了。
男护士一把推开我,“你去抱腿。”
母亲一直想要亲自动手,被芳芳劝住了,“阿姨,您力气小,别把线挣开了。”
一切安顿好之后,辛大夫又过来看了一眼,“没事,挺好!现在麻药的劲儿还没下,能动他也动不了。各项指标都挺正常,有护士们在,你们可以回去了。”
然后,他走了。
这次我没敢再去纠缠他。
父亲闭着眼睛躺在那堆白色里,一下子没有了头发,脸也肿的变了形,看起来非常遥远。
不知怎的,我总觉的那躺着的好像是个陌生人。
“给,病人的东西。”
一个小护士提着一个大塑料袋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父亲的串着皮带和钥匙的裤子,剪开了的体恤,还有一双去年我给他买的双星黑色休闲帆布鞋,等等。
我拿着这堆东西,觉得非常非常重,重的我都提不动它。
母亲本来正在床头探着身子,专注地看着父亲,时不时轻轻地叫两声,“梦天,梦天。”
她听到护士的话,转过身来,先冲着人家说了声谢谢。
我这才反应过来,也赶紧说了声谢谢。
母亲过来把塑料袋打开,看了看,又轻轻地打了个十字结,走回去低声地对父亲说,“回去给你洗干净,等你起来了穿。”
然后,她把这些东西都放进床头柜里,转身冲着芳芳,“孩子,你回去吧。明天还得上班。尹航,你送芳芳回家,然后你也回家睡觉去。明天你也得上班。”
芳芳赶快说,“阿姨,我没事儿。”
我看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芳芳是该回去了。
“妈,送完芳芳我还回来。你回家睡觉吧。我在这儿守着。”
“不行,你的工作是正经工作。我那个是临时工,随时都能再找……”
争论的结果,两个人谁也不走。
送芳芳回家的路上,我们俩都没有吭声。
下了出租车,我又陪她走了一段。
到楼门口的时候,我停住了,认认真真地对她说,“芳芳,谢谢你!”
芳芳没有作声,看了我一会儿,“尹航,有些话,我还是得跟你说一下。”
我上前一步,伸手轻轻地摸着的她脸颊,“芳芳,你真是太好了。你能对我妈那么细心,能在最困难的时候陪着我。可我还竟然怀疑过你。宝贝儿,有什么你就说吧,你让我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她犹豫了一会儿,笑了,“其实,也没什么。你赶紧回去吧。”
“哎,有什么就说吗?”
“呵呵,真没什么,我本来想让你早点睡觉,可想想,你肯定要在医院里守着,也就不说了。”
我也笑了,“嗨,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放心吧,我身体棒着呢,熬几夜没问题。”
“嗯,好了,你赶快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