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梁梦一早就听说过“洗钱”这个词,但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通过闲谈中请教别人,又通过查阅最新版本的辞典,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所谓洗钱就是把非法得到的钱款,通过存入银行等手段改变钱的名义、性质,使之成为合法收入。这一过程就是所谓的洗钱。这是个外来词汇。在西方某些法制特别健全的国家,个人的所有经济活动都要受到相应的法律制约;个人的收入和存款情况,都在有关部门的监督掌握之中,都是有案可查的。违法者的非法收入,比如像贩毒分子所获取的钱款,因为不是合法来源,既不能存,也无法花,要存要花,都会引来有关部门的调查,就会真相败露。恐于此,这些犯罪分子往往就把钱存到境外去,或在境外搞点什么投资,取得合法收入名义之后,再把钱转回到国内,就变成了合法收入。
    当然,在我们国家还没有相应的法律和机制来监督公民的个人收入和银行存款情况。这也正是贪污受贿、非法经营、走私贩毒等各种犯罪活动猖獗的原因之一,同时也说明了我们国家法制还不够健全,管理还不够严密。
    中国人对个人收入、家庭财产,向来都是讳莫如深的,即使是父子兄弟之间也从不问及此事。但在夫妻之间,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特别是像梁梦一这样靠固定工资维持生活的家庭之中,一分钱的收入与支出都是可以统计出来的,想要有什么秘密也不可能。他必须找一个正儿八经的来钱道儿,哪怕挣一个说俩,说仨,甚至赔了也说赚,总而言之,就是要把那笔钱转化成名正言顺的家庭收入,然后才能往出花。不然,妻子问上了,“这个钱是哪儿来的?”“那个钱是哪儿来的?”他怎么回答呢?所以说,他必须来个家庭洗钱。
    可是,这钱怎么个洗法呢?找个什么样的来钱道儿呢?他苦思冥想了好几天也没能想出一个合适的法子。
    早晨上班,老侯来得挺早,打了开水,沏了茶,见屋里就他一个人,没人唠嗑儿,也没什么事可做,就端了茶杯走到隔壁梁梦一这屋里来了。不一会儿,艾侃也过来了,他也是个耐不住寂寞,喜欢扎堆儿的人。
    艾侃刚一进门,就不打自招地说道:“昨天晚上又喝多了。”一面说,一面咧着嘴,捂着肚子,显出一副苦不堪言的情状。
    “喝多少哇?”梁梦一笑着问道。
    艾侃又咧了咧嘴,伸出两个手指头,“两大杯白的,完事又整几个啤的。”
    “在哪儿喝的?”
    “圆梦缘。”
    “圆梦缘?在哪儿呀?是新开的吧?”
    “公园往里走,靠东墙根原来不是有一趟禽舍嘛,现在改成了酒店,刚开张才几天。昨天一个同学找吃饭,听说圆梦缘那儿狗肉做得不错,就上那儿去了……去吧,喝得难受;不去吧,又惹得人家不高兴——真没办法呀!”
    “你没吃出鸟粪味儿来吗?”老侯打趣儿地问道。
    “你净瞎扯!——里面环境还真不错呢,菜也挺好,狗都是饭店自己杀的。昨天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刚杀完一个,正往下割肉呢!”
    闻听此言,言异群两眼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自言自语,无限感慨地说道:“唉,中国真不愧是酒的大国呀!大酒店小酒馆到处是,多如牛毛……公园里本应该是鸟语花香的地方,现在竟然……唉!”他本想说“竟然被酒鬼们占了”,但怕引起众怒,因为他知道在场的几个人当中,除了梁梦一不怎么爱喝酒,剩下的几位都是对酒挺有好感的人,所以话到嘴边,叹了口气,又咽了回去。
    艾侃是个对酒特别亲的人,只要一看到酒,两个原本就挺大的眼睛睁得更大,而且放光;一顿喝上半斤八两不在话下,一天三遍酒也不嫌多;不喝酒的时候嗓门就挺高,喝了酒音量能在原来的基础上提高两个音阶,说起话来满走廊都能听到。在这种人面前说酒的坏话,自然犯忌。他知道言异群对酒没有好感,当下就故意气言异群道:“酒可是好东西呀,‘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
    和梁梦一一个办公室的小商岁数不大,酒桌上却也是个豪爽之人,对酒也是有好感的,也附和着说道:“酒能沟通人们之间的关系,能加深朋友间的感情……”
    言异群对酒可说是深恶痛绝。此时又忍不住感慨道:“酒这东西是什么人发明的呢?都说中国人活得累,依我看,酒桌上的中国人活得更累。人们一喝上酒,就像进行一场战斗,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本来,人的酒量是有大有小的,能喝就喝,不能喝就拉倒呗,可是不行,他非要劝你——‘不喝就是不给面子’,‘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吐血’。中国人是最讲面子的,谁能不给别人面子呢?谁能承认自己和别人感情浅呢?于是就得硬着头皮往下喝……该谁先起杯,谁后起杯,要论资排辈;轮到谁起杯,还要搜肠刮肚,像模像样地讲上几句,仿佛要把人一生的聪明与机智全都用在这上面……说错了话要罚酒,端错了杯要罚酒……同龄人要单喝,老乡要单喝……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乱成了一锅粥……但在这看似热热闹闹、一片混乱的表面之下,人们的头脑却并没混乱:该讨好谁,该巴结谁,谁大谁小,尊卑贵贱,心里分得清着呢……喝多的,强打精神,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以此向别人显示他喝酒的实力与头脑的清醒;没喝多的,却故意装作喝多了,给人的印象是‘这人实在,够意思’,以赚取别人的好感……总之,酒桌上最能看出中国人狡黠、油滑、虚伪与自负等各种性格特点……外国人要想了解中国人,不用到别处去,只要到饭店里看看中国人喝酒时的场面就够了……”
    老侯摇摇头,说道:“小言,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人就是怪,啥事都和别人看法不一样。”
    言异群一时无语。
    隔会儿,又自言自语道:“不是我怪,我是弄不明白,好端端一个公园,干吗非要开一个酒店呢?”
    老侯又用批评的语气说道:“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涵承包不讲经济效益?公园一年的门票能有几个钱,不搞点别的能养活那些职工吗?”
    “事业单位不是有事业费拨款吗?”
    “拨款,拨什么款?我有一个在园林部门工作的亲戚,听他说,现在的公园都是事业单位企业管理,都是以园养园。财政本身就没钱,拿什么给你拨?”
    “财政没钱,领导买小汽车怎么有钱呢?公款吃喝怎么有钱呢?超标准建办公楼怎么有钱呢?”
    “这你可别问我,我可回答不了你,你还是问市长去吧!我可服了你了。”
    言异群越说越来劲儿。“一边是财政赤字,捉襟见肘,一些基本的公益事业搞不了,搞不好;一边是当权者摆阔气,高消费,一掷千金,或者劳民伤财,搞一些所谓的形象工程,在为自己树立政绩的同时,又从中捞取好处,可谓名利双收,结果却给地方财政造成更大的负担……”
    老侯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小言哪,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一说话就扯远了。你是啥呀,不就是一个小老百姓吗?你管那么多干啥?你管得了吗?你呀,就是赶上好时候了,说啥都行,没人管,若是赶上‘反右’那会儿,就你这种人,早就给你打成右派了。你信不?”
    老侯说着,瞅瞅在场的几个人。大家有的点头表示赞成,有的笑而不答,潜意思里也是持肯定态度的。
    经老侯一通抢白,言异群也不再说什么了。但心里却不服:哼,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这种明哲保身的人太多了。
    刚肃静一会儿,艾侃又耐不住寂寞了,接着方才的话茬儿说道:“在圆梦缘吃完饭,又转悠到公园的曲艺厅里。我也是头一次到那儿去。一看,还真挺有意思的。”
    “就是扯屁嗑儿,拉大皴呗!”梁梦一淡淡一笑说道。
    “是呀,是扯屁嗑儿,拉大皴哪,可人们喜欢这一口儿啊!若没有这些,还没人去看呢!”
    言异群又接着说道:“所以爱看这些东西,一是中国人思想浅薄,文化素质低,只适于欣赏这种粗俗的东西;二是现在的人们都太浮躁了,没有欣赏高雅艺术的那份恬淡心态,更没有欣赏严肃东西的深刻思想,只图哈哈一乐,‘阎王爷操小鬼——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一个人如果没有一点深沉的东西,只会哈哈一乐,那这个人绝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同样,一个国家的大多数国民如果没有一点深沉的东西,只会哈哈一乐,那这个国家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前途……”
    老侯早听得不耐烦了,皱皱眉说道:“没人爱听他那一套。艾侃你接着说!”
    艾侃清清嗓子继续说道:“看的人还真挺多,后去的,没座位,在后面站着也看……最逗乐儿的是一个单出头段子,讲得是哥儿俩找‘小姐’的故事。说是有这么哥儿俩,听说站前一带的‘小姐’挺便宜的,晚上就到站前去转悠。转悠来转悠去,还真就碰上了拉客的,就跟着去了小旅店。一谈价,哥儿俩是穷鬼,两个人身上一共才五十块钱,只够找一个‘小姐’的。哥儿俩一合计,干脆俩人找一个吧,若是‘小姐’不同意呢,也就算了,哥儿俩谁也不找了。哥儿俩还挺团结的。‘小姐’一想,现在客人少,生意清淡,只要有钱可赚,多熬一会儿就多熬一会儿吧。于是就叹了口气说道:‘好吧,算我今天倒霉。要两个一起来就一起来吧!’”
    可是,一起来怎么个一起来法呢?艾侃又绘声绘色地接着讲下去。讲到精彩之处,把在场的几个人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对门庄正那屋的房门半掩着。听到这屋的笑声,庄正微微地皱了一下眉。一方面,梁梦一这屋是他的管辖范围,上班时间大声喧哗,影响不好,他作为科长有管束不严的责任;另一方面,他是个多疑的人,担心别人背后是不是在说他什么。
    他放下手中报纸,推门走进梁梦一这屋里来。一来他要从人们的面目表情上判断一下,人们所谈所笑是否与他有关;二来他相信他的出现可以使人们的笑声有所收敛。
    他自知自己的身份地位还板不得面孔,就似笑非笑地问道:“什么事呀,这么高兴?”
    老侯把其中最精彩的地方又重述一遍,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庄正怕哄堂大笑影响不好,结果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过一阵之后,老侯喝了一口茶,换了一个话题说道:“提起酒馆饭店,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家附近有对儿小夫妻,原来都是机械厂的工人。因为厂子效益不好,连年亏损,开不出支来,俩人一看厂子没指望,就干脆自寻出路,亲戚家、朋友处,东挪西借地凑了点钱,自己开了一个小饭店。夫妻俩兢兢业业,辛辛苦苦,两三年下来,也能攒下几万了;去年又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挺好的。可是谁知道好景不长,这个男的手里有了点钱,就不学好了,在外面拈花惹草,和一个姑娘扯上了。偏偏这个姑娘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常和几个小流氓混在一起,知道底细的都躲得远远的,这小子倒好,不知道香臭。在一起鬼混了几回,女的怀孕了,男的想甩都甩不掉了。没办法,只好和媳妇提出离婚。男的也觉得理亏,就把这个小饭店留给了媳妇。
    “两口子离婚后,女方自己带着孩子过,那自然是不容易的。女的也伤心了,说要把饭店兑出去,从此不操那份心,也不挣那份钱了。攒钱有什么用,钱多了是祸害!——这个女的和我们家二姑娘挺好的,常上我们家去,和我们一家人都很熟的。今天早晨在街上看见我,说让我帮忙给联系联系,要把饭店兑出去。里面的东西都不动,再加上一年的租金,合在一起两万块钱。那个小饭店我是去过的,里面收拾得还可以,位置也不错,弄好了,一年怎么也能剩个三万两万的。我是没有那个本钱,也没有人经营,不然我就给兑下来了。”
    老侯那边本是闲说话,可梁梦一这边却往心里去了。
    梁梦一点上一支烟,一面吸着,一面就在心里合计开了:要么就开个小饭店?反正是做个幌子的,挣不挣的,只要不赔上就行呗!再说了,弄好了再能挣点那不是更好吗?谁还怕钱多呢?
    这年头,以做买卖、开饭店为幌子的大有人在。有多少人利用手中的权力大肆捞取不义之财。为了给这些不义之财披上合法的外衣,他们往往用家属或仅仅以家属的名义搞个什么买卖或开个饭店什么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生意好坏他们不大关心,重要的是给手中的钱财找一个合理合法的出处。
    想到这些,梁梦一就更加坚定了决心:对,就开个小饭店!
    那么,谁在那儿经营呢?尽管有好些细节他一时还没来得及想,但要去看看的冲动使他兴奋不已。只等屋里面就剩下老侯他们俩的时候,梁梦一就悄声问道:“哎,方才你说的那个要往出兑的小饭店在哪儿呀?”
    老侯疑惑地睁大眼睛问道:“怎么,你还有点想法?”
    梁梦一心想,现在还八字没一撇呢,还是先别把真正的意图说出来。于是就急中生智编了个瞎话说道:“是这样,我有一个亲戚,头几天就和我说了,让我留心看看哪儿有合适的要往出兑的小饭店,告诉他一声……”
    “那就把你那个亲戚领去,成不成的,先看看呗!”
    梁梦一说:“他人现在不在本地,嗯——”他故意沉吟片刻,“要么这样吧,你领我先去一趟,我先替他看看。”
    老侯认为这是成全人的事,就乐得帮这个忙。当下看看手表,说道:“反正要到中午休息时间了,不如咱们这就去呗!”
    就这样,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街走巷,只十多分钟就到了地方。
    这是无兹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后面的一条街道,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站在街头放眼望去,街两边差不多都是酒店饭馆,是餐饮业荟萃之地。饭店和商店一样,越是孤零零独一份,越是没人光顾;越是一家挨一家,挤挤擦擦的,顾客越是爱往那儿钻。
    因为时间已近中午,正是餐饮业顾客盈门的时候,街道的两旁停满了食客们的各种车辆,空气中弥漫着美酒佳肴的香气。
    找到老侯说的那个小饭店。往上一看,斑驳的牌匾上写的是“望京酒家”几个字,也不知道这“望京”二字是何意思,有何来由。往下一看,推拉门是锁着的,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此店出兑”的字样,底下是联络电话号码。
    梁梦一脸贴着推拉门往里面粗略地看了看,见大小格局还都挺满意的,就对老侯说:“能不能把人找来,到里面详细看看,打听打听?”
    “当然可以了。”老侯说着,就把门上的电话号码记下,到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打了电话。然后两个人点上烟,就站在门口等着。
    一支烟还没抽完,就见远处有一个少妇领着一个小孩子向这边走来。老侯甩头示意说:“来了!”
    说话间,那少妇就到了近前。梁梦一偷眼上下打量一番,见少妇模样气质都说得过去的。想起老侯方才的介绍,心中就为她的丈夫感到惋惜和不值。想到少妇的遭遇,心中不免又生发出几分同情和怜悯。
    少妇很有礼貌地和老侯、梁梦一二人打过招呼,就开了门,把他们两个人让进了屋里。
    这个饭店的规模的确不大,面积大约有百十来平方米的样子。一进门是个门厅,三米多开间,进深有四五米左右;在门厅的东墙下是两个小阁子间,里面坐两个人松松宽宽,坐四个人就有些挤了,叫单间也行,叫情侣屋也可。门厅北面正对着的是厨房,面积比门厅小点,约有十多平方米的样子。门厅西面是一个大间的餐厅,南北放了两个餐桌,靠南窗墙角处有电视和组合音响,屋里是简单的装修。西面墙上有两幅壁画,一幅画上是各种新鲜水果,另一幅是一个侧卧着的全裸美女图。
    “……说实在的,看着这里的一切,真有点舍不得呀,哎……”少妇叹了一口气,接着就说到了正题,“房子租金一年一万二,一次交齐,我这边刚交完没几天。东西呢,值点钱的,就是一个冰柜,一个彩电,一个组合音响,拿回家也没地方放,就一块儿兑出去——都是刚开店时买的,才两三年,都好好的。再加上桌凳炊具等,全加在一起算八千块钱,加上房租,全下来一共两万块钱。我都没多算的,反正我也不想干了,也不想在这上面挣什么钱,只要不赔上就行。营业执照也都齐全,愿意改名呢就到工商税务那儿改一下,不愿意改呢就这么用着也行的……”
    说完,少妇又叹了一口气。
    梁梦一听完少妇的话,又在屋里各处转了一圈儿,对少妇所说的物品粗略地估计一下,似乎也没什么水分。但同时他也看出少妇是急于出手,他若再往下压压价,再往下砍个千儿八百的,少妇准会接受的。但他不想那样做,一个女人领个孩子不容易,他不愿和她太计较。
    梁梦一掏出烟,自己一支,老侯一支,都点上了。看看老侯,又看看少妇,说道:“我看这样吧,我回去和我那个亲戚把情况详细介绍一下,他行与不行,我三五天给你个准话。在这三五天之内,你不能兑给别人。”梁梦一用手一指老侯,“有你侯叔在这儿,咱们说话算数,谁也不能差事儿,你看行不行?”
    少妇看看老侯,见老侯没什么异议,也表示同意。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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