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人说,近些年来,整个中国就像一个大工地,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到处都在开发建设。无兹市也不例外,一片片平房被推倒,一座座楼房建起来。经过几年大规模建设,临街的地方可说是楼房林立,城市面貌焕然一新。
    与城市新貌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向阳街西侧还保存着一道长长的又矮又旧的老式红砖墙,俨然一处新的古迹似的,特别地显眼。走在墙外的人行道上,踮起脚尖,贴着墙沿看进去,里面是一个占地面积很大,显得有些空旷的院落。在稀疏的树木掩映下,隐约可见南面几座低矮的老式古旧的红楼;西北角里有几栋同样老式古旧的小独楼,据说是几位已经离休的老资格的市领导住的;最北面,是两栋现代风格的白色的单元式住宅楼,也是有相当级别的人才能住的地方。
    大院里,在楼与楼之间,有柏油铺成的小路相连接,曲径通幽。楼前,道上,人影隐约,不时有小汽车来往穿行其中。整个院落于灰暗陈旧之中显得静谧、深邃、古朴、庄严。相形之下,院外面的繁华热闹景象倒显得喧扰、杂乱、庸俗、浅薄。若拿人来比喻,就如同有身份的人,穿着简朴,倒越发显出修养的深厚;而那些没什么修养的人,纵然是华服盛装衣冠楚楚,也掩盖不住精神的贫乏。——这里就是无兹市的最高权力所在地,市委大院。
    前几年,市政部门想在向阳街一带新建一处公厕,以解决附近没有公共厕所的问题。现场勘察一看,东面沿街都是楼房,没有地方可建,西面市委的院墙离道太近,若在西面建就得把厕所挤进墙里去。为此,市政部门的同志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到市委办公室去请示协商。秘书长到现场一看,反正离办公楼、住宅楼都挺远的,也不影响什么,而且是临时建筑,以后用得着那块地方,随时都可以拆除的。于是,秘书长就亦庄亦谐地说道:“共产党是为人民谋幸福的,市委是党的一级组织,只要是对人民有好处的,市委都坚决支持!”一席话说得市政部门的同志感动不已。这样,就在市委大院东墙的北头扒了一段砖墙,建了现在这个公共厕所。
    却说梁梦一沿着厕所北面的那个僻静小巷往里走了一段,往前后左右瞧瞧,见周围没有什么人,便大着胆子纵身攀上墙头跳了进去。
    里面有一个很大的土堆,还有几丛灌木,正好把厕所后面遮挡成一个幽僻的小角落,一个人在这里是不大会被人发现的。
    梁梦一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兜。那果然是个完好的小手提兜,看样子,里面似乎还装着什么。他哈下腰刚要打开来看,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个好事者要捉弄别人,故意包了一条蛇放在路上,恰巧有个爱占小便宜的人经过这里,见地上有个包裹,以为捡到了什么好东西,便偷偷揣在怀里,高高兴兴地拿回了家。等到打开来一看,竟是一条正吐着芯子的毒蛇,顿时吓得全家人大惊失色。
    这个传说让梁梦一有点心存戒备。他暗自思忖,这个小兜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呢?能不能是传说的故事重演呢?但不管怎样,既然到了跟前,总得要弄他个水落石出。
    梁梦一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往兜上摸了摸,感觉里面不是软乎乎的东西,看来,里面装的并不是蛇。要么是一兜儿垃圾?这年头,家庭条件好的,除了钱不扔,什么都可能扔的。兜子旧了或样式老了,用不想用,放着又嫌占地方,就只好扔掉,装进垃圾一块儿扔掉,也算最后利用一回。但转念一想,不会吧?如果是垃圾,就应该扔到垃圾箱里了,怎么会扔到这里呢?想来想去,他实在想象不出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总不会是炸弹吧!——哎,管它呢,打开来看看再说吧!”经过这样一番自我鼓励,胆子果然就壮大起来了。他伸出两手开始拉兜的拉链。
    这一拉不要紧,还没等拉开一半呢,就惊得梁梦一目瞪口呆,差点就像范进见到榜文那样背过气去。——天哪,原来里面装的是钱!
    梁梦一像被什么东西突然蜇了一下,下意识地缩回了手,继而又下意识地拉上了拉链。为什么会有这一连串的反应呢?一方面,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他有点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事情,他需要定定神儿,喘口气儿,然后再重新认定一下。另一方面,出于本能,他害怕让别人看到这一切。其实,跟前并没有别人,但人到了这种时候总有些疑神疑鬼,神经兮兮的。
    尽管他还没看清兜里面装的钱究竟有多少,但只要里面装的是钱,这就足以让他触目惊心了。
    钱这种东西是具有特殊魔力的。不知是什么人说过,在所有的绘画当中,钞票的图案对人的视觉神经是最具冲击力的,哪怕你只看到它的一个角,一个边,或者只在你面前那么倏忽一闪,你也能十分肯定,那就是钞票!那就是钱!
    待梁梦一的情绪稍稍稳定一些,再重新打开拉链的时候,这回算是看清楚了,里面装的全是百元大票,一沓一沓的。他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钱呢,虽然他现在还不能从容地数清那究竟是多少钱,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准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数目。
    惊喜,激动,紧张。一时间,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困难了。在重新拉上拉链的时候,他像得了帕金森病的病人,两手哆哆嗦嗦的,费了好大劲儿才算拉上了。
    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兜,梁梦一在心里喃喃自语:“老天爷呀,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他抬起头来看看天上。正当中午时分,太阳暖融融地照着,晴朗的天空中有几朵白云正在慢慢地飘着,它们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飘来,又将飘向何方;一群大雁排着人字形的队列,拍打着翅膀“嘎嘎”地叫着,由南向北飞去,不知它们是从南国的什么地方启程,要到北方的什么地方落脚。
    梁梦一看着这天上熟悉的景象,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做梦。他听说做梦的人是不知道疼的,于是他就在自己的脸上掐了一把,因为下手狠了点,疼得他差点叫了起来。如此看来,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
    那么,这些钱是哪儿来的呢?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当然不是的,天上怎么能掉下钱来呢!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时无法弄清楚。但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马克-吐温校旱《百万英镑》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亨利在身无分文,饥肠辘辘,正欲捡起地上的弃物为食的时候,被富翁阿倍尔兄弟俩发现。二人打赌:哥哥说,若是给这人一张百万英镑的钞票,因面值太大肯定花不出去,结果或被警察抓住或被饿死;弟弟意见则相反,认为在一个月之内,这人会生活得很好。于是他们便把一张百万英镑的钞票夹在一个信封里交给了亨利,故事便由此开始了。
    由这个故事,梁梦一联想到,自己现在虽然还没到身无分文,饥肠辘辘的程度,但一副贫困潦倒的样子恐怕已写在脸上了。会不会是什么人闲得无聊,受了阿倍尔兄弟的启发,别出心裁,也要在自己身上打个什么赌?或者设个什么圈套,搞个什么恶作剧?
    这么一想,梁梦一就觉得周围像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这使他感到非常紧张,同时又有一种被愚弄、被猎取的感觉。他慌忙抬头,像落入陷阱里的猎物,张着一双惊恐而又充满敌意的眼睛向四周观看。墙头上,树丛后,土堆旁,目光所及的地方他都注意看过了,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他还不放心,再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外面街上的人嚷车鸣越发显得这里的沉静。看来,周围并没有什么埋伏,圈套似乎是不存在的。
    他虚惊了一场。但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儿多呆了,他必须赶快离开这里。这种急迫感有点像案犯急欲逃离犯罪现场一样。他拎起小兜来到墙边。
    说来也是非常的巧,梁梦一这天正好穿了一件夹克衫,衣服很肥,底边又很紧。他就把那个小兜放进衣服里面,在腋下一夹。如果不是特别留心的话,谁也看不出他在衣服里还夹了个东西的。听听墙外没有脚步声,他便迅速地跳过墙去。还好,墙外面果然没有人。
    梁梦一用力地夹着腋下的小兜,一来是怕小兜掉下去,二来也是想尽可能地压缩那个小兜的体积,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隔着几层衣服,梁梦一似乎感觉到了那小兜里一沓沓的钱的棱棱角角。身上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的钱,梁梦一心花怒放,可身子却像患了寒热症在瑟瑟地发抖。
    捡到的东西并非偷的,不是什么犯罪行为,本不应该紧张甚至恐惧的。可他现在捡到的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一兜子钱!这本身就让他感到紧张不安了,现在又要拿回家去,而且潜意识里还要据为己有,这就不能不让他在紧张不安的同时更感到心虚胆怯。他此时的感觉,无异于自己亲手偷得这些钱。
    那小兜虽然紧紧地夹在他的腋下,但在梁梦一的感觉里,似乎随时都有被人夺去的可能。
    街上是公共场合,只有家里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私人领地,只有拿回到自己的家里,那才会有真正的安全感。此时,他恨不能拔腿就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中。但他又不敢那样做,也不能那样做,因为那样更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反而会把事情暴露了。他觉得街上好像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他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定要镇定自若,千万不能露出马脚。道理有点像人经过狗的跟前:不管你怎样害怕,怎样着急,也要大着胆子,大大方方地一步步地走过去,千万不能跑。这样狗反而不理不睬,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相反,你若是鬼鬼祟祟地想一跑了之,狗看你心里发虚,有鬼,必然会引起它的注意和追赶。
    在金钱的作用下,梁梦一变得神经质了。在回家的路上,他总疑心后面会有人跟踪。为了摆脱可能的跟踪,他想起在影视片里看过的地下党人如何甩掉敌特跟踪的办法。他欲前先后,欲左偏右,拐来拐去,多走了两个小巷,而且每到一个巷口的时候还要猛地回转头,看到后面确实没有人跟踪,这才放心地走下一段路。
    回到家里,关上房门,梁梦一仍然心有余悸。眼睛贴在门镜上瞄了一会儿,又侧着耳朵听听,楼梯间里静静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再走到窗前,伸着脖子往楼下看看,有两个老头正在墙根底下唠嗑儿,融融的太阳照在他们的身上,蛰伏了一个冬天的筋骨都舒展开了,精神也豁然开朗起来;一个推着车子卖鸡蛋的妇女,手把着秤杆儿正给买鸡蛋的人过秤,双方的眼睛都盯在秤星上,在斤斤两两上聚精会神……
    楼下的一切都和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异常。梁梦一这才松了一口气,解开衣服,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兜,如释重负地扔在地上,随后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他把头仰在沙发的靠背上,闭上双眼。他在竭力抑制自己的神经,让大脑处于空白状态,以便使自己紧张的情绪得到放松。但他的努力并没怎么奏效,他头脑中的空白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那个小兜,那一沓一沓的钞票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索性睁开眼,坐直身体,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进,缓缓地吐出。等到一支烟吸完了,他的情绪就平缓了许多。
    这回,梁梦一很从容地拉开了那个小兜的拉链。一看到那一沓一沓的钱,他的心里不免又是一阵激动。但在激动之中,喜悦的成分多,紧张的成分少了。
    这里面到底能有多少钱呢?梁梦一想把钱一沓一沓地拿出来清点一下。刚要往出掏,但一看到那明晃晃的窗户又住了手。
    本来,按照前后楼的间距,别人家是很难用肉眼看清屋里面的情况的,但梁梦一在单位听别人讲过,说有的人闲得无聊,就喜欢窥视别人家的隐私,有的竟然拿着望远镜在自家窗前往对面楼里看。若是拉上窗帘当然谁也看不见的,但梁梦一认为大白天拉窗帘会招惹别人注意,反而不妥。他环顾一下屋里,哪个角落更隐蔽一些呢?对了,卫生间,就是卫生间!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在卫生间里都不会被别人家看到的。这样,他就把那个小兜拿到了卫生间里。
    梁梦一终于查点清了,里面全是百元大票,一沓一沓的,一沓一百张,用纸条捆着,就和在储蓄所里看到的成沓儿的钱一样,一共二十沓。
    天哪,二十万,整整二十万!
    二十万对有钱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不过是百万千万的一个零头罢了,可对梁梦一来说,那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他的心再一次怦怦地跳了起来。
    看到地上有遗失的东西总要捡起来并归自己所有,这是人的本能和本性。梁梦一也不例外。从打在厕所后面拉开那个小兜,潜意识里,这些钱就是他的了。但在拾金不昧的道德规范面前,他又感到有点心虚。钱越多他的占有欲望就越大,但同时产生的犯罪感也就越发强烈。如果是几百几千的数目,他会毫不犹豫地就留下了,可眼下是二十万,整整二十万哪#鹤话说,钱不咬手。但是如果钱来得太多,太突然,人的精神上还真的难以承受。此时的梁梦一就有些惶恐,有些踌躇。但这不要紧,主意可以慢慢拿,只要钱在自己手里,他就掌握了主动权。
    妻子温惠贤工作的厂子离家远,中午休息时间又短,这样,中午她就不回家吃饭了。孩子上初中了,中午要回家的。他必须在孩子回来之前把钱藏好。
    如果仅仅不让孩子发现,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了,可他也不想让妻子知道。他一时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事情太重大,怕她跟着担惊受怕?还是另有别的什么原因呢?此时,他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总而言之,他现在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
    那么,把这些钱放在什么地方才妥当呢?他又点上一支烟,一面吸着,一面环顾屋里。衣柜里,床底下,什么地方似乎都能很容易被妻子发现,想来想去,还是房门上面的那个小吊柜里比较安全些。那里放的都是不常用的东西,一年也不打开几回的。对,就放在那里!主意拿定后,他就搬过一个凳子站上去,把小兜放在了最里面,外面的东西再一件件地重新摆好,恢复原状。做好这一切,梁梦一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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