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飞机进入平流层后,世界仿佛静止了下来。
闵小雁有些发呆,机舱里安静了许多,前座的孩子把那张稚气的小脸贴在窗上努力地看着,好奇地问旁边的母亲为什么飞机停在天上不动了。让小雁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坐飞机去青岛,她也是这样问姐姐的。
窗外的浮云像一块块随意丢弃的泡沫,恣意地堆出种种千奇百怪的样子。小雁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最喜欢和小朋友们一起指着天上的云彩,在她们看来,这些遥不可及的棉花糖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可以按照自己的旨意想像成一切。小雁那时候就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聪明,在她的浮想下,云朵可以顺从地从植物变成动物,从动物变成人,甚至变成自己的模样。然而当她可以来到云彩面前,她才发现儿时的梦想不过是骗小孩子的童话。天上没有妈妈讲的神奇的国度,站在地上看起来那么飘逸的流云在眼前只是毫无生气的水滴。
飞机从云中穿过,小雁妄图用那些泡沫拼凑成老王的想法也随之被撕破了。
脚又凉了,小雁的小腹有些不舒服,这是自小落下的毛病。昨天晚上在老王那个空空的大房子里待了一夜,冰凉的地板在没有暖气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的刺骨。这个搞了半辈子房地产的男人却没能让心爱的女人对自己设计的住宅满意,小雁想起昨天晚上王忠实一脸的窘相不由得乐了。
然而更让她开心的是这个晚上让小雁更看清楚了老王的为人,很难想像一个拥着年轻肌肤的男人,在暧昧的橘色灯光下看着一双被红酒浇洒出略带渴望的眼睛却依然中规中矩。
那一夜,醒着的时候小雁听着老王诙谐的幽默笑出了眼泪,睡着了之后她在梦里梦到自己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孤独,又哭了。
“雁子,你是个好女孩,所以我更需要尊重你,你去日本后我们也许会分开很长时间,如果你把我忘了,就找一个好小伙子吧,我对他也会尊重的……”
小雁明白老王对她的尊重使得她可以带着一个清白的身体离开他。三年前那个她曾经以为会有海誓山盟的初恋在电影院里毛手毛脚地解开她的胸罩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了,但今天,她又开始在乎了。
“我会回来的!”闵小雁看了下表,3月25日,她能感觉得到,这句话她说得要比昨天坚定得多。
“我要可乐,帮我拿一下好吗?”
那团焦黄的头发下,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小雁,与第一次结束时的咄咄逼人不同,这次小雁读到了一丝征求,她才发现,那女孩的手正被窗边熟睡的男孩紧紧地拉着。
小雁腾开捂着小腹的手,接过一杯可乐,腹部突然没有了压力,积压了好久释放出来的疼让小雁轻轻地皱了下眉头。
“谢谢。”那个女孩用一只手接过可乐,看了看小雁,又向空姐要了杯热水。
“给你要的,你不要紧吧?”她看着小雁把手又放回了肚子上。
“没,没什么。”小雁勉强地笑了笑,接过空姐递过来的热水,那头依旧在摇来摇去的黄色在眼前似乎并不是那么刺眼了,“那是你男朋友?”
女孩瞄了瞄身边的男孩,笑了,没有回答问题,反而反问了一句:“你去哪里?”
“东京。”
“我到汉城。”
女人间一旦打破了坚冰,总会有说不完的话题,闵小雁知道眼前这个看似轻佻的女孩竟然是汉城国立大学法律系的高才生,而那个挽着她手睡着了的男孩,不过是她的一个网友。
“你就是闵小雁,电台的那个主持人?”女孩突然兴奋地喊了起来。
这样的兴奋让小雁的心忽悠一下荡了起来,她想起一个月前她做的最后一期节目。那天她的声音很平静,至今她仍然记得自己在节目结束前平缓地告诉所有的听众朋友们因为工作调动,下期节目由夏菲为大家主持时的从容。那天莫名其妙地又下了场雪,窗户上结了厚厚的冰霜,她看不到人民大街上的璀璨灯火,直播间外的导播室里,属于她的东西已经被整理好了。小雁慢慢地把它们收进自己的包中,看着渐渐干净起来的桌子,仿佛慢慢被抹去的记忆,她知道她的声音将永远消失在这个城市夜空下流动的电波中,而惟一能够拾起的只有伤感。
那天最让小雁感动的就是当她背起收拾好的背包准备离去的时候,她看到了10双熟悉的眼睛,电台门前的台阶上,同事们都在等着为她送别,被雪花染白的头发让小雁忘记了寒冷,她哭着和每一个朋友道别,这些声音都曾经在不同的时间里随电波游荡在长春的每个角落,而现在听起来已经俨然一体。
“保重!”
老王心疼地抚着她脸上被寒风凝住的两道红印。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的眼泪。
“喂,你醒醒吧,快到了。”女孩推了推那个男生,“你不是总听广播吗?这就有个美女主持呢,还不认识一下?”
她的声音过后,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呵欠。
闵小雁伸过头去,在飞机上能旁若无人睡大觉的,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到。
“到汉城了吗?”
软软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带着漫不经心的随便态度。自从和老王在一起后,闵小雁已经习惯了从眼睛去了解自己对面的男人,不过当那双眼睛从衣领后冒出来的时候,却着实出乎小雁的意料。这是一双与脸上的稚嫩毫不相干的眼睛,刚刚睡醒却看不出一点的疲倦,清亮里还带着警觉,也许和老王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闵小雁知道自己被年轻男孩的自信打动了。
从冰天雪地的3月走出的小雁,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并不寒冷的希望。离开长春的那刻起,小雁常常会给自己找些希望,她心中的东京生活应该在点点滴滴的希望下开始,即使那些希望并不完全属于她。
“岳童,她叫闵小雁,FM90频道18点的主持人,你听过她的节目吗?她和你一样也是去东京的!”
那个叫岳童的男孩放下了女孩的手,他那还带着懒洋洋的表情的脸并没有去理会身边的女孩的喋喋不休,而是径直地上下打量着闵小雁。
闵小雁也看着他,不过她只对他的眼睛感兴趣,那些带着懒散味道的五官拼凑出了一个典型的纨绔少年。小雁一直都很不屑那种故作老成但其实空乏无味的样子。
似乎被小雁盯得有些发慌,男孩低下头去,抓了抓有些纷乱的头发。他的手指很好看,细长有光泽,让小雁想起了自己高中时候和每个迷惑在青春里的女孩一样喜欢做梦,期待着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瘦瘦高高,乱乱的头发带着随意的颜色,清晰的五官还有一双看上去冰凉的手,长长的手指上托着买给自己的戒指。
真是可笑的生活,闵小雁打住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回忆,那个华侨中学里挤满了高干、大款的子女,每天晚上放学前,停车场上就像世界名车展览会一样隆重。3年的生活里,在小雁的眼前闪着各种各样的牌子,女人身上似乎都是同样的味道,因为小雁发现在这样的世界里,没有人再去抹香水,大家其实都是在抹牌子。
“你去东京哪里?”男孩的手还挡在眼睛前,纤细的话语好像从指缝里露出的目光一样让人难以琢磨。
“哪里?就是去东京啊!”
“哈哈……”那个男孩和女孩突然一起笑了,似乎刚刚的回答是件特别好笑的事情。闵小雁的脸红了一下,她不知道刚刚的话错在了哪里。
片刻的尴尬后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女孩重新戴上了耳机,男孩似乎很累的样子,头歪歪地靠在舷窗上睡去了。平静下来的机舱里,只有小雁一个人有些无措,小腹的阵痛也消失了,两只手似乎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局促中,小雁听到了广播里传来的英文。
她知道,汉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