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人生抉择
我不知道该如何来描述郑州,她的夏天远不像传说中的绿城,那般荫凉。九年前父母带我坐飞机外出旅游,中途在新郑机场滞留过一次,当飞机再次起飞,透过云层,我看到了一片绿海,间或点缀着整齐的“火柴盒”。当时弄得我直想跳伞,口口声声嚷着不去昆明了。
听说,二十一世纪国家要退耕还林,大搞绿化。在这大气候下,有钱的秃顶男人都开始种头发了,不惜血本,从腋窝或者下身取出同基因的“元素”补到光光的脑门上。据说,种活一根都好几百块钱哩!这可是我将近十天的生活费啊!
但真正让我佩服的还是郑州,大将气度兼儒家风范,不愠不火地继续独自“拔鸡毛”。树木越来越少,还紧抓着绿城的帽子不放。这也难怪,毕竟是历史性的桂冠嘛。所以具有全球发行量前百强之称的《大河报》,现在里面仍旧少不了“绿城新闻”这一版。
要怪只能怪我九年前对她的一见钟情,最后竟闹到了非郑州不嫁的地步,高考填志愿硬是放弃中央戏剧学院,大有花木兰从军,诸葛亮挥师中原的气概。
在家里我是乖乖女,偶尔拗的象一头小牛犊,不懂世事,又偏喜欢瞎作主张,但从来不和父母大吵大闹,用爸爸的话说,叫犟得可爱。所以更多时候,父母还是顺着我来。
但这次可了不得了。
高考成绩下来,我如愿以偿了,妈妈却气趴下了。我也吃了一惊,成绩居然超过了录取线一百多分,但爸爸的血压蹿得更高。
事情已成定局。无奈之下,父母只好挥泪斩马谡,帮我打点行囊,像扔孩子一样,从冰城哈尔滨一脚把我踢到了郑州。以至于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
我说过我还是一个孩子,才十九岁。登机之前,我拉着妈妈的衣角,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啊,更心碎的是边哭边喊:妈妈不要我了。结果弄得候机室里的人们纷纷侧目,我不知道他们是讨厌我的噪声还是不忍目睹这一凄凄惨惨之画面。
妈妈到底还是抹了好几把眼泪,叹了口气说,这都是你自找的。走吧走吧。像是在赶鸭子上架,只不过,我上的是飞机。
我停止了哭泣,因为我并非真的矫情,只是出于对母亲的无比热爱。近些年来,父母带我周游列国,虽然不是社交,胆子却磨练了八九不离十,要不自己也不可能有单刀赴会、独闯中原的勇气。
父亲是一位考古专家。我时常在想,一个思想前卫的浪漫女郎,怎么可能会跟一个手拿放大镜研究恐龙蛋或者瓷砖瓦块儿的人走到一起,并且生活又过得如此和谐。
妈妈,当初你为什么放弃了出国的机会,跑到渺无人烟的可可西里,嫁给了爸爸?我问。
哦,你问这个。那是因为真正的艺术是和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要不怎么会有“艺术人生”这个词语呢。你爸爸比我伟大,他所从事的是考古艺术。我和你爸爸最终能够走到一起,是因为坚持了“三个热爱”的原则:爱大自然、爱艺术、爱生活。
说实在的,妈妈的话我没有弄懂,但我能抓住那种感觉。就像我的英语成绩,总是一塌糊涂。一道选择题,我很少能弄懂它是定语从句还是宾语从句,但我有强烈的感觉:“c”是正确的,结果“c”就是正确的。
我想,妈妈既然能够跑到可可西里,和爸爸一起用仅有的八十块钱举办了一场神圣的高原婚礼,那么我南下中原求学,这与前者相比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想必,她会理解的。
在高考前的第五个月,对于将来选择深造舞蹈还是美术,我还举棋不定。
十岁那年,当我首次在哈尔滨市电视台亮相,一段小芭蕾舞为我争得荣誉和鲜花的同时,我随手用爸爸的烟盒纸画出来的人头像,也已经是惟妙惟肖了。我的两位老师:教芭蕾的年轻婆婆和长着张大千胡须的爷爷,为争夺一个小屁妞,逐渐将战火升级到了我家里。他们的争论酷似华山论剑,但总又心平气和,言语中颇有涵养而又不失对对方的敬重。我猜想,凡大师级人物估计都是这样的,任何一场“战争”都不会出现剑影和硝烟。他们同是我父母的朋友,但在这种场合下,爸爸妈妈也只好无奈地摆出一副静眼坐看风云起的姿态,任凭他们友好地“厮杀”。
看来,关键还是我如何作出选择,因为命运是属于个人的,别人为你所作的一切,实际上还是一种占卜。
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美术。
芭蕾婆婆会跳芭蕾,但总有一天她只能教芭蕾;大千爷爷不仅能教,而且永远能画。也许我对不起芭蕾婆婆对我多年来含辛茹苦的哺育,但她的精神同样可以灌注我美术的成长。
就这样,我充当法官,给自己判了刑。
该登机了,妈妈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很奇怪,当我选择坚强的时候,母亲却是那样的脆弱。我也知道,这一天里,全国各地有无数的父母在为自己的孩子充当着贴身保镖。是我阻止了妈妈,因为我坚信自己已经长大。
然而我阻止得了母亲的步伐,却无法控制她爱我的泪花。于是我也只有再次流泪。
唉。一场聚散两依依的母女戏。
飞机在轨道上滑行,做着向蓝天冲刺的准备。在我关闭手机的瞬间,收到了妈妈的短信:她在我的口袋里放了一张小纸条。
展开纸条,妈妈的字迹仍然如她的容貌一样年轻,娟秀:
我爱大自然
我爱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的篝火取暖
火萎的时候
我将离去
——赠:我最亲爱的宝贝
阅毕,我泪如泉涌。
妈妈够本了,终于将她多流的眼泪讨了回去。
这次不像是做英语题,因为我看懂了:她支持我的远航,并希望我能找准自己的定位。
我飞快地回复着短信:妈妈放心。我一定会去瞻仰汴京的铁塔;感受现实中的《清明上河图》;聆听黄河的沧桑;端详龙门石窟的佛像;领略少林寺的风采……我一定会将这所有的一切都刻入我的画卷,给您汇过去。如果您觉得还不够,我就借把镢头,在中原大地上使劲儿刨几下,争取扒出三两个秦汉瓦罐儿,仔细临摹下来,一并给您汇过去。……
我不知道妈妈看到短信后会不会晕倒。我这哪里像是求学,分明是探宝。
如此说来,在这三年的中原生活里,郑州拔树的多少与我情绪的好坏,两者之间并没有太大的正反比例关系。如同我不能将失眠的罪过强加给过路的陌生人一样。
我想,仅仅是时间在改写着某些东西。像是《一千零一夜》,每天读一个故事,然后再带着每天的感受入睡。不知不觉,三年也就过去了。只有在蓦然回首的时候,才会感到莫名的失落与伤感:希望的东西像是长久干旱的地面,裂缝越来越多;失望的东西倒是雨后野草,你不用催肥,它自个儿就发疯一样四处蔓延;后悔的东西,也只能一声叹息,像徐志摩一样挥挥衣袖,遗留在风中。
大学四年和一年四季差不了多少。前三年是《春》《夏》《秋》三部曲,希望的,失望的和后悔的都按部就班地上场了;剩下的一年,也就是《冬》,有的人继续打猎,有的人选择冬眠。基本上也该谢幕了。
晓菲说得对,既然我不是猎人,也不愿意做猎物,干嘛还要出来跑步?难道仅仅是因为缅怀路佳么?
所以我决定从明天起开始冬眠。
接下来的日子里,似乎也只有懒洋洋地到酒廊里喝上几口加冰块儿的红酒,听上一段萨克斯,透过壁窗,阅览人间世相。
我想再也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女孩了:扎着高高的马尾,扛着画夹,跑进菜市场里,对人家说,伯伯,可以让你的这棵大白菜为我做半个小时的“模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