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今夜无眠
夜已经很深了,根据近两年来颇为宝贵的失眠经验,我能够相当准确地猜出这是凌晨三点左右。风扇还在疯狂地旋转着,室内的空气却依然窒息。我仰望着天花板,雄赳赳气昂昂地候待着一种声音的到来。
大约一刻钟后,“沙沙”的声音,逐渐地由远及近、有小至大,打乱这夜空的同时,也验证了我失眠时间的准确性。
与时间竞猜的游戏依然以我的胜利为结束,真没劲,我乏味地侧了一下身子。
可可,又睡不着了?下铺的晓菲压低嗓子,向我发出了“卧谈”的信号。
看来是我弄醒了她,又或许是窗外大街上的扫地声。
是啊,郁闷。
你这个冰美人儿呀,得了,我建议你明天到清洁工面前裸奔一次,再给他们每个人发一百块钱,求他们让你歇息一下。
该死的晓菲!我准备拿枕头丢下去砸她。
……
哎,你们两个变态啊,想聊的话就到黄河边儿聊去。对面上铺的石寒也醒了,无比愤怒地向我俩开了火:上午还要上课呢,我可不想让自己有眼袋!
我这才想起来,上午是绘画课,但学校聘请的女模特因病来不了了,把胡老师愁得团团转。危难之际,石寒挺身而出,愿为同窗们牺牲一次。胡老师当然高兴万分,不仅解了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石寒的容貌冠盖全校,而且身材也标准无疑,绝对是黄金分割。
用石寒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听这口气,好像是从五八年熬过来似的。看来她早就有意将玉体一展天下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我揣测,她应该是想借此壮举,向全校宣言:我才是最漂亮的吧。
马叉虫!晓菲用很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我有点想笑,可又不敢出声。晓菲的想象力超人,常如此嘟囔别人。我问她“马叉虫”是什么意思。她说其实合并起来是一个字:骚!当时我吃惊的张大了嘴巴,里面绝对能放进一个鸭蛋。后来接触时间长了,方得知这与她骂人的功夫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一次我和她在得益文化酒廊喝红酒,迎面过来一个小青年,在我们身边不请自坐,并用挑衅的眼光扫得我们浑身不自在。我有点怵,拿起酒杯趁泯一小口的机会,偷偷地瞥了他一眼:黑色的衬衣统共四个扣子,只有最下面一个扣得最严实,仅有的几根胸毛暴露无遗。我猜想,他这样做大概是认为很有男人味儿。晓菲嫣然一笑,端起酒杯,整个儿身体向小青年面前倾了好几度,风情万种地说:妈的,你是不是以为把阴毛长在胸上,就觉得自己是费翔了?我差点把刚咽进喉咙的红酒从鼻孔里喷出来,万幸的是小青年讪讪地走开了。从此之后,我对她佩服地五体投地。不过,我倒没见过她对哪个女生叫板过,如果有,就算是把对方骂得月经紊乱,我也不会产生丝毫的怀疑。
借着窗外大街上投进来的灯光,我望了望对面,石寒应该带着甜蜜的兴奋重新度入了梦乡。睡在她下铺的上官雅轩,今夜似乎忘记了说胡话,鼾声响的正欢,时而惊天地泣鬼神,时而如潺潺流水。
我曾一度妒嫉上官雅轩的名字。“上官”两个字颇有学士风味;“雅轩”则温柔矜持。哪像我的名字:可可,俗不可耐,简直一过时的砖头块儿手机,放在口袋里我都不愿意拿出来。我真怀疑妈妈说她年轻时候曾经在俄罗斯给前苏联国家主席戈尔巴乔夫演奏过小提琴这件事的可信度:她滔滔江水般的艺术细胞竟然给我起了名字叫可可?
为这件事情,我愤愤不平了好长一段时间,专门抽了个周末的晚上,致电哈尔滨。我说,妈妈,大学校园里女孩子的名字都很漂亮,唯独我的不好听,课堂上老师一点名,同学们就起哄。妈妈在电话里笑了,说,老姑娘真傻#蝴们起哄是因为你长得漂亮,可不是名字的问题。顿了顿又说,你的名字意义大着呢。我不是早就给你说过了么,当年你爸爸是可可西里保护藏羚羊的志愿者,我是在报纸上认识他的,一感动,就跑过去嫁给他了。后来就有了你的名字。
看来妈妈是真的热爱艺术,且用心良苦。我这才找回心理的平衡,不再胡闹了,继而又骄傲起来,不停地对晓菲吹牛,说我是可可西里的女儿,弄得她一头雾水,后来听烦了,干脆撂过来一句:得,你还不如说你是藏羚羊呢,就仨字儿,听起来更顺口。
觉,肯定是睡不着了,我就这样沉迷于回忆中。忽闻对面的鼾声嘎然而止。
天亮了么?上官雅轩问。
没有。我和晓菲齐声回答。
鼾声又起。
我俩这才知道又上了一次当。不过,我略感欣慰的是,这次她的胡话相当清晰,至少是听懂了,还能回答上来。像以往,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你信不信?我吹口气,能把你吃掉;上公交车,我把你装在口袋里,你就不用投币了,等等。挺吓人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她的鼾声,刚进大学时候,把我们三个人烦的,辗转反侧,被单都磨破了,也睡不着,真想过把她扔出去。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后来我的失眠也是单方面原因,与她无关。倒是有时候,听不见她的鼾声,还挺不自然。有一次夜里,她就没有打鼾,结果到凌晨一点左右,晓菲走过去把她推醒说,你打个鼾吧,要不我睡不着。弄得我差点没从床上掉下来。
这些琐事,回想起来,感觉挺美,很快就索然乏味,乏味的就像我的失眠,已成了家常便饭,并难以改观。
就像微风吹拂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好比是生活中的花絮,都能让人开心。可细想想,要是一个猛子扎到深处去,里面还会这么美妙么,且不说鱼儿会不会啃你脚丫,光浑浊就足以让你迷茫,要么没有了方向,要么找不到来时的路,更别说有心思去摸个乌龟王八之类的东西。
有时候,总感觉夜晚来临的太快,睡觉前我会打开收音机听广播,拧来拧去,每个台差不多都是性病热线。真搞不明白,这年头,这种病怎么这么火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频道,唱了一段刘德华的《来生缘》,然后又冒出了一个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尿急尿频尿分叉……前列腺炎之类的东西。听着听着,便起了疑心:近来吃零食过多上火,总忍不住往卫生间跑。于是就侧过身子问大家:我是不是得了前列腺炎。三个人笑得枝花乱颤。晓菲皱了皱眉头说,可可,你别丢人了,那是男人才有的病。我没有争辩,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但又会暗想:咦,你们怎么都懂?
失眠的时候,我会悄悄打开电脑,之所以悄悄,是因为晓菲说,我上网撑死了也就三部曲:看明星的花边新闻;登陆同学录;打开电子信箱,全过程不会超过十九分钟零三十五秒。这是目前她统计出的我最长在线时间。末了,每次都补充一句:浪费金钱,还笔记本呢。
可今天夜里,我有些懒得去碰电脑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发呆,直到窗外逐渐变亮。我看了看怀表,整整五点。这块表是妈妈从日本东京给我买回来的,六年了,很准,没停过一个字儿。不过前段时间,抵制日货活动进入了高氵朝,闹腾得挺厉害的,开本田车的大款都吓得不敢再进学校接送美女了;环艺班有位男生坚持用日产的随身听,结果被其他三个室友给扒光衣服暴打一顿撵出宿舍在走廊上过了两夜,宿舍长还放出话来:要不是看在同窗室友的份儿上,早就将你先奸后杀、再奸再杀了。这种形势下,我自然胆战心惊,同时受爱国心的驱使,想把怀表扔进臭水沟里又下不了决心,于是递给晓菲一枚硬币,以此决定怀表的命运,我说,正面留,反面仍,结果晓菲掷了个反面,她饿狼扑食般上来夺怀表,我却在关键时刻丢了民族气节,死死抓住表不放,还哭得惊天动地的。晓菲很无奈,只好用毛笔写了一条横幅:革命队伍的绊脚石。然后把它贴在我的床头,规定一周内不准撕掉。
可可,你去哪里?看我穿衣服下了床,再次醒来的晓菲低声追问。
跑步。
我的小姑奶奶,才五点哎。你是碰不到机会的,帅哥们晚上泡妞忙,早上都很懒床的。像你这样,长发飘得跟鬼魂儿一样,恐怕只会引起交通混乱。需要我陪你么?
说实话,我还真不想和她一块儿去,尤其是近段时间。
我并没有过多地去否认她的言辞,因为更多时候,这只是一种玩笑的话语。
但偶尔,她的某一两句话,也会真正地让我感到颇有一点味道,比如:
情人为什么选择在晚上约会?
因为爱情是瞎子。
难道,这也是她竭诚劝我改变生活习惯,选择黄昏时刻出去散步的原因么?
但仔细琢磨过后,又觉得不对,照她这种逻辑,完全可以说:
人为什么要吃饭?
因为要新陈代谢。
可有阵子我便秘了好多天,她也没弄出个合理的解决方案来,最后还是我买了瓶蜂蜜,给搞定了。
今天的街道依然空旷,时间还早,所以看不到车水马龙。只是呼吸中有些泥土的味道,可能是气温太高,连地面的灰尘都难免会被蒸发到空气中。
我均匀地迈着慢跑的步伐,力图摆脱失眠带来的疲惫。在往回跑的途中,身边却不知何时起多出了一辆白色的奔驰。司机的技术含量很高,车轮的转动几乎和我的脚步一致。
请问小姐,逍遥宫怎么走?
我侧过脸庞,看见副驾驶座上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富态男士,正朝我和蔼地微笑。
怎么看他怎么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因为逍遥宫可绝对不是什么好鸟去的地方,别人都是夜里行动,他倒挺有品位,一大早就去逍遥。要么是个借口。但受多年的儒家教育,我似乎没有理由不帮忙,不就是动动嘴巴嘛。
请问小姐,有联系方式么?改天请你喝咖啡。
呵呵。果然被我猜中了,是个诱饵,可惜我是素食主义者。所以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往前跑。
车子像是护航的母舰,执著,不依不饶,并逐渐向我的轨道逼进。右边是围墙,我似乎无路可逃。
我停了下来,从手腕链上解下手机,准备拨“110”。
奔驰倏地开走了,车窗里隐约飘出来一句话: 操!不就是搞艺术的嘛,装什么清纯。
我气得半天说不出话,继而又有种想哭的感觉,于是干脆在马路边蹲了下来。
这狗杂种的话,让我又一次想起了路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