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倢第二天刚上班就被台长叫到了办公室。台长名叫王明恒,五十岁出头,个不高但有些威仪。这是个精明人,与别人区别在于,他的精明是让自己的“懒”得理所当然。临届退休,王明恒手握全台人事、财务两大实权,其他工作完全放权,不闻不问。对两位副台长的明争暗斗王明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比较,李爱林激进些,也愿干些实际工作。王明恒乐得放手让他去干。为平衡,他将全台正向各镇区铺设的“微波工程”交由翟玉平办理,这是一个三百万元的工程,对县市级电视台来讲,这种投入已是历年未有。
老台长让王倢到办公室,是要将她引见给一个人。
走进台长办公室,王倢注意到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看身形个不高,娃娃脸,一双大眼炯炯有神。“这是我们名牌栏目主持人”,见王倢进屋,王明恒这样向座位上的男人介绍。“刘野原”对方简单的回答,带着一脸的调皮,握住王倢伸过来的手。他的握手方式与王倢类同,只不过力大了些。王倢看着他,这个人就是刘野原,她难以置信,眼前的人分明像刚毕业的学生!瞧他,上着红装,脚蹬运动鞋,运动帽沿低斜扣于头顶,哪有半点省台新闻中心主任的凛凛威风!这两天有关省台新闻中心主任要来市考察宣传意向的消息传遍全台。王倢还听说,省里这次大费周章欲全方位宣传Y市,是宣传部长石春的功劳。
“主任很年青呵!” 王倢由衷说道,认定对方比她年小,口气不自主有些轻慢。“哪呀,整三十了我!”话毕,依然嘻皮笑脸,一副为老不尊模样。王倢一向讨厌酸文假醋的人,刘野原这种形状,倒很投她的脾气。她笑着倒杯水,放在刘野原面前说:“多大也是我们的老师,还请您多多指教呵!”刘野原笑而不答,他愿意说俏皮话,但懒得讲废话,心说要不是你们台长竭力推荐,我理你作甚?
因为工作关系,刘野原每年有一大半时间在全省各大中小城市及乡村度过。这一次,他是受台长委托,到Y市实地考察。前不久,Y市宣传部长石春经人介绍来到省台台长办公室,寒喧过后,石春从衣兜掏出一张支票。
拿着支票的石春诚恳地对郑台讲道:“这是我们Y市全年外宣费用,我打算全部与你们合作。年宣传量和广告量由你们定,但得确保宣传效果和广告回应率!”石春爽快,郑台长也不含糊,当即将新闻中心主任刘野原叫来共议此事。几天后,一份计划书摆在郑台长面前,除Y市产品全年广告宣传外,另赠送全年三阶段专题及新闻报道宣传。内容可谓详尽,对Y市让利颇多,可收到投资数倍也难买到的规模效应。郑台长执笔思量再三,最终签了字,旁边坐着的刘野原与石春心领神会,伸手相握,直道“合作愉快”。
这一次谈判成功,与石春的个人魅力不无关系。石春在省会城市呆了不足一星期,在他临走时,朋友已经按群来论了。因为他热诚爽快,为人明朗。这些外在的优质因着他实际的精明,在需要的时候会发挥到淋漓尽致,使他风采毕露,人心尽揽。经几天相处,刘野原与石春两人竟成挚友。两人喝能喝出气氛,玩能玩在一起,交谈更为相投!临行前一日,两人大显依依不舍之状,送别宴上,刘野原当场拍板,暂搁置去他地的计划,与石春同道直奔Y城。也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王倢的任务是陪同刘野原及摄像师郑学炎下各镇区采访报道,借便学习省台成熟的采编模式。同行的还有一特殊人物,即市宣传部长石春。按理,外宣活动宣传部派一普通干事全程陪同即可,但这次由省台新闻中心主任亲自出马,Y市在人员配备方面怎敢有丝毫怠慢,顺理成章,宣传部部长石春成为采访团中一员。
这次出行,王倢趁心如愿。她解释不清这会的窃喜所为何来。在王倢的字典里,没有“逃避”两个字。躲什么呢,她悄悄问自己。眼前浮现出一个男人朝气蓬勃的笑容,满溢的青春、灼热的目光令她神往,是的,尽管昨晚陆野的行径让她尴尬,惹她生气,可她的内心却真切起了涟漪,眼下,这个迷乱的小女人已弄不清情感的方向。从清晨醒来到现在,陆野的名字数次钻入脑海,这次公出机会很及时。
采访团第一站不同凡响,Y城J镇新近包下一列直达北京的火车作本镇经济增长点,王倢她们出行的那一天,正值专列举办通行仪式。作为采访团中一员,王倢的第一个任务是对这桩新鲜事作现场报道。毕竟第一次直接为省台作节目,过去她也经常在省台新闻时段见到自己制作的新闻,可那都是经过层层审核,上投的结果。更何况每个节目有充裕的前期准备时间,后期不足之处可随时弥补。眼下这个新活用老办法根本不成,所有的信息都是新的,只能边采访边了解,这是最能考验记者功底的时候。刚开始,王倢有几分钟找不着北,急得直想哭,刘野原站在不远处,一声不哼看着她,不但不给一点指导意见,那双大眼睛分明要喷出火来!刘野原这样对待王倢,倒有如泼她盆冷水般好使。王倢性子很硬,她是个“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手,眼见省台主任一副看定热闹撒手不理的模样,她反倒迅速冷静下来,沉着进行采访内容,暗嘱自己不要有任何细节的遗漏。
一系列繁琐的程序完成之后,火车已前行三十余分钟。王倢坐在座位上,长舒口气。她有些暗暗惭愧,刚才的新闻不属于突发事件,自己完全应该在事前掌握清楚材料,有的放矢。可临行的前一晚自己干了些什么呢?想到这儿,王倢脸红了,陆野的脸再次浮现脑海,只不过,这次,王倢心里甜甜的。
昨日下班,天已昏黑。王倢如以往走在归家路上,今天她的步子有些急,内心有如鹿撞。因为刚出单位门,就见陆野伫立路边等她。王倢像没看见一样,擦肩而过。她的傲气,一脸的冷霜,一般的小伙子真能败下阵来。陆野一声不吭跟在王倢身后,她走快他就快,她慢他也慢。这样两人在路上的行态就显得有些滑稽。快到家时,王倢沉不住气了,回身叫道:“你又想干嘛?”她这样发问,陆野不由呆了呆,脱口而出一句话:“我只想保护你,”他眼中的柔情让王倢心里一荡。“你不道歉么?” 王倢惊骇的听到自己嘴里竟然吐出这样一句话!这会,她不知怎么搞的,大脑与身体分明不听话,它们都在向陆野传达着一种信息,那是女人想依靠男人的情念。陆野小心的走到她跟前,轻声说:“我不道歉,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望着王倢水汪汪的眼睛和满脸红晕,陆野轻叹口气,不由再次吻了下去,在两唇相接的前一瞬,小伙子把自己的意思也表达清楚了“一辈子。”陆野说。
王倢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反复在心底向自己发问,这是命吧?是魔吧?怎么我会这样依恋他,这个人昨天还只是个陌生人呵#糊柔软的叹息绞痛了陆野,他伸出大手,王倢整个人被拥入怀里。至此,她再无一丝杂念,回吻陆野,享受着这一刻的甘甜。
“小王的基本功还是不错的。”刘野原大咧咧的声音打断了王倢的沉思遐想。在王倢奔忙采访的时间里,他与石春及J镇书记贾根农就野生菌对地区经济具有多大拉动力这个话题相谈甚欢。贾根农相貌魁梧,眼神沉静,话不多。石春与他是多年知交,知道他属“大智若愚”型。对J镇经济发展他成竹在胸,且目标远大。这一点,见他手中的手机就知道了,此部手机装有卫星定位仪,功能与性能非一般手机可比。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还是个新鲜事物。贾根农每天拿着这个体积庞大的“怪物”与外界联系,期待更多的客源。这一会儿,就这个话题,他详尽阐述了自己的见解,让另两人油然生敬,大为赞赏。
刘野原的评价使大家的注意力转到王倢身上,王倢有些不安,在他们面前,自己完全是“小字辈”。想到刘野原刚刚的态度,她有些明白了,于是真诚说道:“不知道我有没有通过刘主任的考试?”“呵呵,果然冰雪聪明,”刘野原意味深长说道,“论采访,你还嫩着呢,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会教你的。” 王倢闻言大喜:“那我以后就叫您老师了!”刘野原看了看她,朗声一笑道:“好吧,谁让你倔得这么投我脾气呢!”
刘野原在省台是有名的“才子”,性情耿直。王倢对他的印象大改并诚恳认师源于见面后的午宴。
为款待刘野原并显示出招待的规格,Y市市委书记、市长亲自参加,作为采访团中一员,王倢这位普通职员也列席其间。酒过半巡,赵树正市长笑呵呵开起了刘野原的玩笑:“刘主任年青有为,你这打扮很吸引小女孩呵!”赵市长此言一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刘野原头顶的帽子。王倢很奇怪,他怎么连吃饭时都不肯把帽子摘下来,有违常理。
见此情状,刘野原呵呵一笑道:“我摘下你们可得做好准备呵!”言毕帽已落手。满座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一道五厘米长的刀疤赫然横亘于前额与头顶相接处。省台摄像师郑学炎再也坐不住了,连声说:“野原,你快戴上吧”“怎么回事”,大伙齐问。刘野原一脸黯然道:“都是报道惹的祸呵!”
原来,刘野原身兼省台新闻评论部制片一职。这个栏目是电视台的旗帜型栏目,在全台位置相当于央视中的《焦点访谈》。刚办起一年有余,反面报道多些。前不久,就各类假货充斥市场的现状,刘野原指示评论编辑们进行一组打击假货报道。这组报道在播出前,不少人找到台里,甚至牵涉到一些地方头脑。但刘野原工作作风刚硬不阿,原则性强,报道如期播出,重要情节无一桢删减。系列报道播出后不到一周,刘野原在一次回家途中,遭人暗算,当即血流满面,横陈街头。
事情发生在傍晚,正是下班高峰,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不一会儿,刘野原身边已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群众。突遭偷袭,刘野原伤得很重,爬不起身,亦说不出话。但令人伤心的是,这个主持正义的人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得到的是人群冷漠的注视。最后,一个路过的外国教师扒开人群,见刘野原失血严重,立即将其火速送往医院。“只差那么几分钟呵,我就要到阎王爷那儿报道了!”刘野原忆完往事有些神伤。
听他解释完毕,席间众人唏嘘不已。王倢敬重的看着刘野原,她在想他被救起的那一刻,国人的冷漠会不会在他心中留下永难消除的伤痕。这番经历后,他还会像过去那样坚持原则吗?似听到她心里的疑问,刘野原缓了口气说:“老弟我醒来时是躺在老婆怀里呵,那时候,我真的在想,我做这些为了什么,有多大价值?看着老婆哭肿的眼睛,真想从此小心作人!”赵市长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话得来这个结果,不由于心不忍。但他是军人出身,还是听不得这样的唠骚话的,他嘴张了张,忍忍还是闭上了。年青人毕竟刚受挫折,过一段就会恢复常态。但他低估了刘野原,只见他把帽子端端正正放在左手旁,笑呵呵说:“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出院没两天,又组织了一组假货‘暴光片’,这次力度更大,挖根溯原,一捣到底!奶奶的,我就不信治不了这邪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欢,王倢注意到,有的人笑得很不由衷,皮笑而肉不笑。官场本身就是个大染缸,能有几个把持得住,不受污染?王倢相信刘野原讲的是真话,她虽然年轻,但很会看人,刘野原眼中的正气是装不出来的,它在刘野原身上自然呼吸,使他浑身上下洋溢着迷人风采。
她开始觉得,认识刘野原将会使她的工作有所转机。
王倢的这种想法非“空穴来风”,转眼承办栏目已半年有余。对常规报道,王倢逐渐能够驾轻就熟。但这类工作干得越久,王倢心里就越为焦燥,总感觉有什么是没有达到,也是凭借自我力量不能达到的。看着报道量一天天增多,王倢期待的“质的飞跃”却迟迟没有到来,自己除了采访手法更为娴熟外,内容的深度还是很不够,大都在事物的表面飘浮。王倢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工作现状,热闹是热闹着,可前进的空间很小,潜力还没有挖掘出来。
电视台台长王明恒是王倢父亲的好友,俩人同村,这个交情在当今时代可谓雷打不动,经得住考验。对王倢,王明恒有长辈的关心爱护,也有对属下能力的欣赏。想出外深造学习的念头,王倢向老台长提过多次,王明恒也不是没考虑过,但王倢手中现掌管的一摊工作,换了别人根本没她那种冲劲,也许会瞎了台里的“黄金栏目”。所以,王明恒轻易不放王倢外出。
当石春电话通知让电视台派人参与采访时,王明恒第一个想到王倢,但报出名后他就后悔了,因为作为长辈,他太清楚王倢了,那是一个有机会就紧紧抓住,大做文章的主儿!给她提供这个机会和平台,这小丫头也许会有变动的。但不及他提议别人,石春电话那边已答应了,老台长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而事实正像老台长估计的那样,这次与省台记者同行,电视台险失爱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