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日子很平静,有的时候我希望这种平静的生活能永远延续下去,也许人生不过就是如此,平静中渐渐地展开,然后又在平静中慢慢地收拢,然后结束了,生命完成了。然而这种平静的生活能永远下去吗?
也许与生俱来,末日的感觉,临近深渊的感觉,灾难的感觉,总是追随着我。所有的事物都是过眼烟云,所有的人都是过客,所有的爱都会成为历史,所有的恨也会成为过去,所有的人都会成为亡魂。在我的眼前,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固定的,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事物能永恒存在,甚至那无价值的事物,我们也坚守不住。
也许这和我极端过敏的神经类型有关。我三岁的时候就能从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看出灾难,我的母亲说,我三岁的时候站在河边,指着河对岸奔跑的人群,沉痛地说:明天他们就会死了。结果呢?那个村里的人在第二天的洪水中死了一大半。我的母亲问我,为什么我会有那样预感?我说,因为天上有乌云。
此后,我的生活就和各种各样的预感联系在一起,而这些预感绝大多数都是有关灾难的。
灾难将临,就像我们的朋友,他时刻尾随着我们,他是我们的命运。
为什么我会认为人是非公义的呢?因为,我所有的预感中只有灾难,没有幸福和安宁,譬如我主,远在此生之前,他给了我们公义的生命,但是我们把它花光了,我们所秉持的不过是那公义性遭到背叛之后的余生。这样的生命怎么能得到安宁,怎么能摆脱灾难?我知道,对于灾难,人类的承受其实是一样的,但是有的人,他对此意识得更多,他注定要活得更为恐惧,因为在灾难来临之前他就已经活在灾难里了。
回到家,洗澡,泡在浴缸里,一边喝啤酒,一边用手提影碟机看岩井俊二的《燕尾蝶》,那是我最喜欢的片子之一,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看,我喜欢岩井俊二的冷峻与悲伤,它对我的忧郁有治疗的效果。看别人悲伤自己的悲伤就减轻了,这一点可能证明我是个坏人。我是一个胆小的坏人,喜欢躲在浴室里,浴缸让我觉得安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是浴缸。
喝到第三罐的时候,张晓闽开门进来了,她撩起裙子坐在抽水马桶上,然后就看到了我:“哇呀!你在这里啊?”
我看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像是看到了怪物,立即呵呵呵地笑起来,我说:“是你侵犯了我的领地啊!不是我侵犯了你的领地。”
张晓闽收拾了衣裙,盖上马桶盖,坐下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你原来躲在这里!”
她从浴缸里摸出一罐啤酒,交到我手上,我知道那是要我帮她打开,她怕啤酒罐爆炸,她酷爱啤酒,却固执地认为啤酒罐是危险之物,从来不敢自己开啤酒罐,我打开递给她,她嚷嚷道:
“你好恶心,把啤酒藏在浴缸里。”
“你要和我聊天,就把浴室门关关严,暖气,差不多全跑啦!”
“这里这么热,你怎么受得了?你看我脑门上都冒汗啦。再说,你也该起来啦。”张晓闽收拾了空啤酒灌,伏在我耳边说,“今晚,我们有个客人。”说着,她拉开门出去了。
我一边起身,一边嘟囔:“又是你的什么男朋友?我可以在浴缸里会见他吗?”但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客厅里果然坐着一个小伙子,20出头的样子,个子很高,两条腿非常长,长得有点儿过分,另外火红的头发,很惹眼,算得上是帅哥,张晓闽介绍他叫凯文,我悄悄对张晓闽说:“拜托,你能不能有点长进?每次都是帅哥,能不能来点深刻的?太肤浅了吧?一点没有创意。”张晓闽说:“这个不一样,很有见地呢!”
我烧了咖啡,给他们端过去。
凯文说:“刚才看了你的书房,你书很多啊!都是哲学的,晓闽说你是个哲学家。”
我说:“其实也就是喜欢看看书,想想事儿吧,谈不上哲学家。”
凯文:“那么,你研究什么呢?”
“一下子倒是真的说不清楚,到底在研究什么?归结起来,这么说,是在研究人生吧!”
凯文喝了一口咖啡,抿了抿嘴唇说:“我觉得人生其实很简单,只要看看动物就可以了,吃喝、性交、生育,然后死亡。其他都是派生的,比如竞争,在动物界比较赤裸,是为了争夺配偶和食物,人这里稍微复杂一些,但是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说:“说穿了,的确是这样。但是,哲学么,就是不说穿,让它变得复杂一些,在没有意义的人生里面找意义,或者,赋予没有意义的人生以意义。”
我发现这个小伙子有些可爱。
“比如说爱情、婚姻?”凯文问道,“结婚是最没意思的,这只要看看人类是怎么处理婚礼的就知道了,只有最没意思的东西才要搞得外表看起来特别有意思,所以婚礼一般都搞得特别有意思。”
我说:“倒也不全是这样。还有一些其他因素要考虑吧?”
“你们男人就喜欢谈这些东西,故作高深。生活被你们这么一聊,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还是谈谈今晚怎么过吧?”张晓闽说,“凯文和我要去看电影,现在是电影节,可以看几部原版片,你去不去?”
我给裴紫挂了电话,她说她在湖州的樱孩厂里面,大概9点才能回来,我便约她直接到港汇广场来,和我们碰头。
穿了大衣,和张晓闽、凯文下楼。我看到张晓闽今天画了淡妆,很难得,化了妆的张晓闽其实是很女性的,可惜,平时张晓闽几乎不化妆。
凯文开的四驱大切诺基,停在楼下,看到切诺基,觉得凯文不简单,可靠了许多。看来男人还是需要很多身外之物的,没有身外之物的男人无论如何让人不放心。我一直自持是另类人物,对人的判断是不以俗物为准的,但是,到了关键时刻,没想到看凯文还是那样老套,为什么呢?为了张晓闽吗?
我想到地下车场开车,张晓闽一把把我拽上了切诺基,而且她还挽着我的胳膊和我一起坐到了后座上。看起来,凯伦像是司机,我和张晓闽倒是像恋人。
上海电影节实际上是一个可笑的垃圾电影节,没什么好片子,不过这部倒还是不错,是一部波兰片,题目叫《爱的渴望》,讲述的是肖邦和乔治桑的故事。
电影散场后,我们到底楼的欧福咖啡馆喝咖啡,裴紫已经等在这里了,她穿着一条鲜艳的绿色旗袍,坐在落地玻璃窗下,看上去像是电影中的某个镜头,她说过沪杭高速的时候在嘉兴带了粽子回来,问我们饿不饿?结果我们每个人吃了一个粽子。凯文提议大家继续看电影,看个通宵,我看看裴紫,裴紫说,她太累了,想回去休息,我便对凯文和张晓闽说,要么你们看吧?我们先回去!张晓闽看了我一眼,又看看裴紫,犹豫着,眼神楚楚可怜,似乎在求救,又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电影中回过神来,凯文对张晓闽说,要么我们看吧,又对我和裴紫说,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我和裴紫走出来,看裴紫的大衣单薄,我把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你的旗袍很漂亮。”
“得到你的赞赏可真不容易,这是你第一次注意到我的衣服吧?”
“不是,只是怕话说不好,所以就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