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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裴紫打电话说父亲来了的时候,我正在教室里和同学们聊天。下课的时候,教务处的人来通知,说教室挤,下次课得麻烦调个时间,这个课是全院选修课,具体调什么时间,得凑大家的空,所以乘教务处的人在,和同学们商量了时间。教务处的人走了,几个同学还不愿意散,就又聊了一会儿。
    裴紫在电话里说到父亲的时候,我一下子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我到上海工作以后,父亲只是在母亲60岁生日的时候陪母亲来过一次上海,很多年了,父亲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日常生活里,这还是头一次。
    回到家,裴紫正陪着父亲在客厅里坐着,父亲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咖啡,不过几乎没动,我说:“爸,喝不惯咖啡吧,给你换杯茶?”说着,我转身去倒茶,裴紫赶忙起身:“我来吧!你陪爸爸坐坐!”听到裴紫这么亲热地称呼“爸爸”,我心里竟然莫名地发酸,他的三个儿子都没有结婚,到现在60多岁的人了,却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儿媳喊过他“爸爸”!大哥本来就要结婚了,却在婚检的时候查出了肝炎,大嫂吓得不肯结婚了,大哥从此一病不起,直到死。二哥呢!一直也没有恋爱,大哥出事以后,他似乎对恋爱、结婚完全失去了兴趣,天天沉迷在气功里,现在他的病怎样了呢?
    爸摆摆手:“不要紧,咖啡很好,裴紫煮的咖啡不错!你别忙了,坐坐吧!”
    我坐下来:“二哥呢?怎么样?”
    父亲说:“还好!”父亲的声音显得非常遥远。
    “妈怎么样?身体还好吗?”记不得几年了,每次和爸爸单独谈话,似乎都是这样的开场白,似乎父亲和我之间除了二哥和妈妈的身体,就没有其他可以谈了一样。
    “还好,天天做事,不知道疲倦。”
    “你呢?还好吧?” 看着两鬓已经半白、脸色晦暗的父亲,一种莫名的担心涌上心头,这几年父亲老得非常快,甚至有些颓唐了,记忆中的父亲不是这样的。
    “还好。只是越来越老了。越老越觉得亲情可贵,所以来看看你。”
    “是啊!”面对父亲的感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应和。
    “你现在还体验不到。年少的人,总是盼着离开家,远走高飞,我也有过年少的时候,现在呢?老了,就反过来了,常常想着回老家去,回到那些从小就熟悉的人和事物中间去。”父亲往沙发里靠了靠,低着头,摩挲着沙发扶手。
    我只是想过我自己老家在南通,想家了就回去看看,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会永远在那里,他们坚实地在那里,在我的老家,或者,他们就是我的老家。很少想过父亲,他也有自己的老家需要“回去”,有自己的孤独和无奈需要到“老家”去卸却。可是,他如果回老家去,那么我呢?我的老家又会在哪里?它就不存在了。我看着父亲:“爸,你是说山西老家吗?打从1972年你把爷爷和奶奶接出来以后,山西老家除了大姑不是没什么人了吗?”
    “是啊!一晃40年了,你祖父、祖母也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不过我还是想回去看看?人总要回老家看看的吧#轰然亲戚不多,可是那些田埂、麦垛、枫杨、包谷地,都还在的吧,快到60岁的人,就要往来路上走了。”
    “要么,我有空的时候陪你去!”我不用脑子地回应道。老实说,我也真的很想去看看,看看祖父、祖母、父亲生活过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但是,我知道我的的确确从那里来的。
    “再看吧,要凑你有空!”
    裴紫过来喊吃饭,我说:“爸,把外套脱了吧,我们喝两杯。”父亲这才脱了外套,裴紫手快,一手接了过去,拿到书房的衣架上挂了起来。
    裴紫买了不少菜,我拿出一瓶五粮液,给他斟上,但是,他不动筷子:“等裴紫一起来吧,我来让她麻烦了!”
    我说:“不麻烦的。平时也一样要做饭。”我看到桌上有蒲包肉、盐水鹅、拌黄瓜、花生米,热菜有文蛤炖蛋、蒜茸空心菜、清蒸鳕鱼,另外还有一小盘扬州酱菜,裴紫挺费心的。
    “你呀!不做家务,不懂家务的麻烦,哪是一样的呢,多了一个人就不一样!”
    我说,“爸,你可是琐碎多了啊!”
    裴紫拿来一些冰块,父亲摇摇手不要,她便在我的酒杯里加了几块,我说:“干一杯吧。”
    父亲端起杯子,一口把酒喝了,他看裴紫也喝光了杯子里的酒,问道:“裴紫,不要紧吧?能喝吗?”
    裴紫说:“喝不多。”
    父亲看了看我的酒杯,里面全是冰块,一边给我斟酒,一边说:“裴紫,不要客气,我是自己人,有什么吃什么,家常便饭就最好了。老了就喜欢清汤寡水,家常便饭,越是家常的越好。”
    “爸爸一点儿都不老。”裴紫说,“我敬你一杯吧。”
    看着他们碰杯,我心里不禁潮湿,世上也许没有什么比这种亲情更让人感到可靠了,我应该抓住这种亲情,不要让它从我的身边流失。
    晚上,我和父亲并排睡在书房的地板上,人是非常怪的,当年我被父亲搂在怀里睡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要我再和父亲一个被窝睡几乎已经不可能了。现在我们是每个人一个被窝。
    父亲一边拉开被子,一边说:“看到裴紫在照顾你,我就放心了,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裴紫挺不错的,好好对她!”
    我说:“爸,如果裴紫结过婚呢?你和妈介意吗?”
    “你啊!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是不是她有孩子?这也不要紧么!其实孩子哪里又是父母的私产呢?他们不过是在父母这里暂居而已,他们终究是社会的,谁的孩子其实都是一样的。你想想,你们兄弟几个,我和你妈又何曾要你们报偿过?抚养你们只是父母尽义务而已,并没有其他。”
    “她没有孩子。”
    “那犹豫什么呢?你是不是担心你的身体?你应该去查一查。我想你是没事的。”说着,父亲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的话让我想到裴紫的态度,我心里有很多顾虑,一方面是我的身体,另一方面是裴紫对我的态度,到底是不是爱情呢?
    “我还没想好,结婚对我来说几乎是不敢想的事。”我翻身坐起来,从写字桌上摸出烟盒,抽了两支烟,一支给父亲,一支自己点上,‘娶了妻的,是为世上的事挂虑,想怎样叫妻子喜悦。’我恐怕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父亲吸了一口,烟头上一闪一闪的,他在黑暗中看了我一眼:“对结婚感到忧虑,是好事,说明你想了这个问题,想到了它的难处,这是你们这一代人进步的地方,不像我们这一代,为什么结婚?该不该结婚?什么时候结婚?这些问题几乎没有想过,晕晕忽忽,随着大流,婚也就结了,孩子也生了,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我们这一代差不多没有自我,只是按照惯例、按照长辈的意志、社会的意志生活,我们顺从太多,你们好一些,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至少想到把‘自己要什么’弄清楚。这是进步。”
    “那么,你后悔过和妈妈结婚吗?”
    父亲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你妈妈有没有后悔过,我有时候想,我可能没有给过你妈妈幸福。她没有舒心过、没有快乐过。”
    “你不要这么想,妈妈跟你在一起,一定是幸福的,幸福是什么呢?圣经里的话很对,幸福是‘温柔、仁慈与和睦’,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不嫉妒,爱不自夸、张狂。爱不做羞耻之事,不求私利,不轻易发怒,不计别人的恶。爱喜欢正义和真理。爱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希望、凡事忍耐。’ 这些我在你和妈妈的身上都看到了,我没见你们吵过架,你们对我们兄弟几个操尽了心,对邻居,对同事总是很宽厚,有这些好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是幸福呢?恐怕这就是最大的福了吧!”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人的命真是不同。你大哥他这么早就过世了,你二哥……”父亲突然停住了话头。
    我问:“二哥怎么了?他没事儿吧?”
    父亲没有说话,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转头看他,他斜依在枕头上,身子还没有躺下来,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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