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九九六年那个温暖的春天,也许那个春天的故事永远都会铭刻在我的心里,岁月不会在上面结下尘网,那个故事在岁月的深谷里闪着光芒。
那天,我和王珊相约去爬山,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与所有的快乐无忧的恋人一样,我们在那一天里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所有的痛苦的忧伤。
记得王珊那天曾精心妆扮过,梳着两条小辫儿,一左一右地垂到胸前。她故意梳成那样的发型,看上去即清纯而娇俏可人。她在脸上画着淡淡的妆,但眉毛、眼线和唇线都细细勾过。
王珊对于化妆打扮是颇有心得的,让人看不出那张艳丽的脸上有刻意修饰过的痕迹。我还注意到她的上衣和裙子。上衣是一件棉质的紧身T恤,黑色带着白点。裙子是湛蓝色的直筒长裙,远远看去,像一位刚刚洗浴归来的傣家少女。
“觉得我漂亮吗?”王珊问。
“漂亮!”
我看到她脸上带着满意的笑,一种浸在幸福中的满足感分明就写在她的脸上。“衣服和裙子都是昨天刚买的。”她说,“买的时候,我就想着你会对我说刚才那句话。”
“哪句话?”
“漂亮呀!”王珊粲然一笑,“喜欢我这样的打扮?”
“喜欢,这样看上去更有韵味了。”
我们走在上山的路上。我尽量走在王珊身后,欣赏她迷人的身段。紧身上衣和长裙将她身体的曲线展现得淋漓尽致。那曲线是多么完美,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
一路上我看到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竟相开放,还看到许许多多恋爱中的孩子们。他们无忧无虑地浸在甜美的世界里。他们追逐打闹,拥抱亲吻,他们将世界妆扮得分外夺目。
时下正是桦树抽芽吐叶的季节,山林里四周鸟鸣啾啁。空气中散着一股树叶和青草的芬香。身边的姑娘不断弯腰去采撷路边的花朵,显得格外快活。春天的山野如此的美丽,而年轻的心却比那山野中的花朵更美。
在山间的一块光秃秃的岩石上,我和王珊坐在那里小憩。群山腰际依然暮霭沉沉,放眼望去,蜿延的嘉陵江水如玉带缠绕在山间。但见河岸两边森林茂密,树木葳蕤。河岸上有些农家,然而甚为寥落。几条运砂或煤炭的轮船从山间的江水中迤逦而来,将几艘如柳叶般纤细的渔鱼浪得颠簸摇晃。
“哎!怎么又不说话了?”王珊碰了碰我的胳膊。
“不知道说什么。”我说。目睹眼前的风景,我感到每一座山的背后都充满了期待和希望。然而期待什么?希望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那……说说你自己吧。”王珊把身子靠在我身上,“你想象中的梦中情人是什么样的女孩?”
“这个,在遇到你之前,我几乎从没想过。”
“现在想也不迟嘛!”
“嗯……”我沉吟片刻后说,“她患了一种绝症。”
“为什么?”王珊惊愕不已。
“只有这样,我和她之间短暂的爱情,才能够具备某种永恒的特质。爱都是短暂的。即使我与她厮守一生,也只占得到永恒世界的一个片断。”
“可是,为什么赴难的偏偏是那个女孩?”
我忧伤地对她说:“如果我先死,她一定会悲伤的。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因为我而悲伤呢?再说我也不愿让所爱的人,让她亲眼目睹她所爱的人走进死亡。”说完我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把悲伤留给自己》。王珊的脸上绽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那——要是我真的死了,”王珊认真地说道,“我是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也像妈妈那样,患上风湿性心脏病,接着就死了,到那时,你怎么办呢?你会哭吗?”
“哭倒不一定,但我会绝食。”
“绝食?为什么?”
“用一种最痛苦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此来纪念我对你的爱。”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
“怕什么?”
“害怕夺走我母亲的那种病。有人说那种可怕的心脏病是会遗传的,所以每年我都会到医院里去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你想象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就像一个人在雾气重重的森林里迷了路,他小心翼翼地走着,但却不知道前面在哪儿有陷阱。这种心情,你能体会吗?”
“大概能体会到。”我把王珊拥在怀里,对她说,“傻丫头,别那样想。现在有我在你身边,即便是迷失在雾气重重的森林,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陷进去。”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守着我?”王珊问,“永远都像这样?”
“嗯!”我说。
王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漾起凄然的笑。这个平时古灵精怪的小妖女,表面上对什么都无所谓,然而,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的眼神中便总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忧伤。她一直试图对别人掩饰她的忧伤,但却逃不过我的眼睛。接着,我们谈起了将来,谈论大学毕业后的工作和生活。我把将来设想得很糟,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根本就没有未来。每一天就像一个末日,今天永远有可能重复昨天,是对昨天的一次简单的翻版。我预感到她以前的预感也许是对的:“结局是一个悲剧”。人生以死亡收场,爱情以悲剧而告终。
她从她右手的中指上取下了那枚戒指。那是一只漂亮的花戒,王珊一直戴在右手中指上。她什么也没说,拿起我的手,试着把那枚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可是戒指太小了,根本就套不进我的中指和无名指。最终,那枚戒指只能戴到我的小手指上。她把我戴着戒指的手高高举起,左右看了看,说,“挺漂亮的,今后你得一直戴着,不准取下来!”
“永远都不取下来?”我笑着问。
“那倒不必。”王珊说,“到你结婚的那天,你就把它取下来吧!”又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无论将来你跟谁结婚,到了那天,你就可以将它还给我了。”稍后,王珊伸了个懒腰,叫我继续往山顶走。
她拉着我的手在山林里乱窜,沿着一条林间小道走进了浓密的山林。我们脚下的路差不多全是利用自然地形踩出来的,两旁是高高耸立的黑色树干,交错纵横的粗枝,遮天蔽日的叶片,树底下茂密地长着不知名的野草,一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青苔默默覆盖了岩体。我问她,为什么有大路不走,偏要来走这小道?她说她不像我,做什么事情都得循规蹈矩,她说她想让自己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
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山的背后,沿着刚才的路走到一个小丘上,路就没有了。环顾四周,周围是仿佛伸入云宵的大树,抬头几乎看不到天空。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透出千万条光柱,五颜六色的光斑印在地上,犹如天空中飘下的七彩雨丝。我们默默地站在原地,寂静的山林里只有风吹动松地的涛声,时间像宁静的海洋一般停住不动。在这永恒的背景之下,男孩和女孩湮没在山的怀里,惟独白蝴蝶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在草丛上方飞来飞去。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在光的雨丝中无力自拔。这时,王珊打断了我的遐思,她问我是不是有心事?我说不是。我对她说:
“很久以前,在我只有四五岁时,我的父母曾经带我来过这里,想不到十多年后,我会带着恋人又来到这里。”
“那,你以后还会来吗?”她问。
“也许不会了。”我轻轻叹了口气,“世界辽阔无边,而生命又如此短促。我们未曾抵达的地方实在太多,又何暇故地重游?不过,也许会有一天,出于一种偶然的机缘,我还是有可能再来到这里。”
“怎样的机缘?”
“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女孩成了我的妻子,接着又成了我孩子的母亲,到那时,也许我会以父亲的身份带着我的孩子来这里玩。”
“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王珊黯然地叹息。没想到我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牵出了她的忧伤。我说是的,什么也不知道,将来的一切都不可预测。
此后我们相对无言。光线渐渐暗淡,山上显得更清幽了。“觉得累吗?”她先开口问我。我说有点。她说她也累了,想让我抱抱她。于是我将她揽入怀里,先是轻柔地搂着她,继而紧紧地拥抱她,我再一次闻到她身上熟悉的体香。她缓缓地抬起头,眼神中混杂着期待,迷惘,还有忐忑不安。亲吻之初如同不含杂质的自然倾述,如岩缝中悄然涌出的清水一样纯净透明,到后来,情欲由涓涓细流汇聚成江河,如决堤的洪水冲决而下,两个人在急流中被裹挟而去,难以自己。我的脖颈感觉到她温柔的喘息。她的小腹紧紧地抵住我的腰部,让我觉得体内的血液此刻正如烈火般升腾。
我将嘴唇滑到王珊的小腹,肌肤有一种水果的芳香,让人忍不住轻轻咬上一口。王珊紧紧地闭着眼睛,她断断续续地呻吟:“咬吧,咬吧!只要你喜欢,只要你愿意,拿去吧,我让你咬……”她摇晃着站在我面前,我撩开她的白点T恤,解开她胸罩的搭扣,把头埋在她那道浅浅的乳沟之上。而这时,她忽然将我推开,缓慢地往松软的落叶上躺下去。我跪在她身旁,弯着腰,吻她。她的身体隐没于光斑之中,泛着五彩的光泽。我开始认识她的皮肤。她的乳房以及大腿根部若隐若现的毛丝,都有着无可言状的温柔甘美。然而我却不敢同她一起躺下去。是的,我不敢。我知道那样做将意味着什么。
王珊在喃喃自语:“来一次试试,就一次,不管现在还是以后,我们终究都逃不过去。”她处于一种令人潸然泪下的顺从状态。然而,刹那间我想到的却是假如将来不能与她在一起时,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会承受回忆的折磨。又或者命运会因此而将她同我联系在一起。我的命运已经足够沉重了,我无法得知自己孱弱的肩膀是否还能抗得起另一个人的命运。王珊静静地躺在我面前,在空寂山林里,体内冲动得可怕东西悄悄滑过身体,或许那东西此时又到了一个异样的、虚幻的地方,呆在那里等待着下一次情欲的洪水将它重新带出来。
下山的时候,我们目送着夕阳缓缓走进重山深壑之中,浩渺流淌的江水被晚霞映昨一片潋滟。落霞是一种多么柔美的红色啊,太阳平静地,甚至像带着羞涩般离开了人世。王珊又问了上次在录相厅里的那句话:
“刚才,为什么停住?”
我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们正式结为夫妇的那天,我自然会让你由女孩变成女人的。
她甜甜地笑了。可是她并不知道,这一次我对她撒了谎。因为我根本无法弄清楚自己对她的情感究竟应该归于哪一类。如果这就是真正的爱情,那么在爱的背后为什么会潜藏着深沉的忧伤?如果这只是现代版的寻欢作乐,那么在欢乐的背后为什么又埋植着轻缈的空虚?同王珊相比,当年的我是多么自私呵,我不愿去承载她的生命,而她却那么放心地将自己的一切交到我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