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麦子9
我们下了车,外面已经很黑了。我随着阿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问,你是住在大杂院里?
阿伯说,这院有年份了,听说是当年张学良的秘书置的产业,如今秘书不知何处去,阿伯却来笑秋风。对了,你住在哪儿?
北大,我住北大,确切地说是在北大附近。我正在北大读MBA.阿伯说,看起来,你也是早晚要成为IT界人士?
我笑了,说,说不定出了国就扫马路呢,不过,我想了,就是扫马路,也要出国。
阿伯说,对,不管咱出国干什么,反正干什么就要干好,先把外语学好。当时,我那个女朋友就是的,她让我帮她听写单词,说只要是把英语学好了,过了托福,那就全世界的鲜花都为你开了。
我说,你女朋友挺幽默的。
阿伯笑了,问,是吗?
我说,上到大学三年级时我同宿舍的一个女孩自杀了,她是自己从立交桥上跳下去的。在我的想象里她死的样子很像是一朵花在盛开。你看,地上都是血,是红的,她的衣服就是花瓣,她那黑色的长发是花蕊。
我这么向阿伯说着。恍惚间我突然想起那晚在北大附近的酒吧里,一个手持照相机的人非要给我们拍照片,一张二十元钱,说是一分钟可取。白泽却用手挡着脸,嘴里怒吼着那个人。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怕留证据。我低下头,余光却看到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束玫瑰,白泽也把她赶走了。他这是为了省钱。
后来,我叫住小姑娘,自己为自己买了一束花。白泽看了看我手上的花,笑着说,像是送葬的。
麦子10
阿伯的屋内挺凉,皮里松的衣服我不敢脱。
阿伯开了灯以后,说,还想喝酒吗?我这儿有啤酒。
我望着靠墙的一张空荡荡的床,仿佛那正是阿伯那空荡荡的饥饿的身体,要把一切都吞进去。我盯着阿伯在日光灯下显得苍白的脸,忽然说,我已经怀孕了,我肚子里是他的孩子。我没法跟你做那事,我想那孩子受不了。
阿伯愣了一下,说,你今天晚上就是想来跟我说说这个孩子的事吗?
我点头,说,知道吗?我才二十三岁,可是已经怀过两个孩子了,其实我的身体很差。
可是你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他刚才在电话里又一次强调,让我把那孩子做掉,就是说,他让我杀人。
你们结婚了?
我说,他不结婚,我向他求了几次婚了,他总是说那张纸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他说感情重要,尽管我知道他不爱我,我一再逼问他究竟爱不爱我。他说他报社里的事情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他没有工夫想这个。
你是想以孩子威胁他吗?
我的眼泪出来了。我望着阿伯说,他不怕。
他慢慢低下头,说,就是,男人现在越来越不怕这个了。
假如是你,你也不怕吗?
阿伯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我会这样问他。但是我很快又对他说,所以说,对不起,阿伯,今天晚上我不能跟你做爱,你会生气吗?
我除了不高兴以外,我不生气。可是——他一边脱衣服,一边说,目光迟疑地盯着我——你能用手帮帮我吗?
我微微笑了,摇头,说,那也不行。
那就算了,你好好睡。
阿伯脱了外衣露出里面白色的棉布衫。他挽起袖口说,你看我这儿受伤了。身上还有好几处呢。我的拉灯线在墙上,平时我拉完灯往前走三步就是床,前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少走了一步,走了两步就往床上扑,一头就扑在旁边的小椅子上……
我大声地笑了。他跟我一起笑着,钻进被窝里平躺着,在他的额前始终有几缕发丝垂着,因而使他看起来像个小男孩。
我用手撑着床沿,说,可是,我想在你伤痕累累的怀里睡。
阿伯说,好吧,就在怀里睡。
算了。我说。
算了。不过,我想问问你,你爱那个男人吗?阿伯想了想又说,当然你也可以不回答。
我熄了灯就往床上摸。找到被窝后在一旁躺着,两手放在小腹上,仿佛触摸着可怕的东西一样轻轻地触摸着。我再次想,当一个男人需要你时,爱就是温存就是责任;不需要时,爱就是已经洗过澡的一盆水,该把它倒了。
但是对我来说,我有没有爱过白泽?对他,爱还是不爱?白泽曾在一个月色撩人的夜晚向我俯下他的面庞,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说他会娶我。
我不太能感觉到阿伯的身体,以为他睡着了,便问,你睡着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什么呢?
说说你的童年。
我童年……我好像没有童年。你想,考试,学钢琴,学外语。
我无声地笑了,告诉他我的童年也是一样的,惟一不同的是,我只学了几天小提琴,好像是在生日那天,我爸爸给我买了一本新谱子作为生日礼物,结果我那天把琴和新谱都从六楼上给扔下去了。那天我站在阳台上,我扔的时候爸爸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阿伯听了后说,你脑后一定有反骨。
我说,爸爸很伤心,他说他伤透了心。我不知道他怎么会伤透了心,他从来都不管我,是我妈妈把我带大的。
阿伯说,我先是学钢琴,过了七级,好像弹的最后一首曲子是拉赫玛尼诺夫的,太难了,我根本没有到那个水平。可是我爸爸说我是天才,非要让我弹。后来看我在钢琴上实在是没有才气,于是让我学长笛。结果,一年多的时间浪费在上边了。以后我上了大学,考的时候我差几分,但我算特长生,我就那样进了大学。在大学里,我绝不吹长笛,也不弹钢琴,任何晚会上都不,校方说吃亏了。
我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恨长笛。至今我的床头上还放着那支长笛,因为是从小摸惯的,所以也不好扔。
我再次笑了,由衷地说,跟你说话挺好玩的。
为什么?
好像你挨我很近。
来,你把身子转过来,让我正面挨着你。
不行,那你会受不了的。
好吧,那我就转过去,咱们睡吧。
阿伯说完,独自转了过去。有很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阿伯11
月光从没有窗帘的玻璃上透了进来。
麦子又问,你睡着了吗?
阿伯不吭气。
麦子说,阿伯,你睡着了吗?
阿伯仍是不吭气。
麦子说,阿伯,你生气了?
阿伯突然说,我生什么气?
麦子说,我刚才没有转过来,你生气了?
阿伯说,睡吧,好吧?我心里刚刚平静。
麦子点头,说,嗯。
阿伯躺在那儿,麦子却在不断地说话。
过了一会儿,麦子又说,阿伯,你睡着了吗?这下该睡着了吧?你好好睡吧。
阿伯说,我这不是已经睡着了,又被你吵醒了。
麦子说,你们这儿上厕所怎么上?我尿憋得实在受不了了。
阿伯一下从床上坐起身来,说,现在是晚上,这大杂院,连大门都关了,你没有办法去胡同口的厕所了。
麦子说,我难受。
阿伯说,尿到罐里吧。
麦子声音很响地笑起来。阿伯说只有这个办法了。麦子看看阿伯,又看看洒满月光的房间,只好说,那你不许看。
阿伯说,不看,那个就在床底下。
阿伯又躺了回去。
麦子起身,她伸出手从床下拖出那尿罐,又回头看着阿伯。她蹲下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阿伯。
阿伯恰在这时,抬起身子,转过脸看麦子。
两人的目光相对。
麦子猛地提起裤子,站了起来,说,你不守信用。
阿伯笑了,说,这样黑的天,我什么也不会看到。这样吧,我拿被子蒙住脸。
麦子迟疑地看着阿伯用被子包住了头,并且趴在那儿笑个不停。
麦子蹲下了,她开始撒尿。
阿伯一直没有把头再伸出来,他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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