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冷婷的事终于让妈妈知道了。一天清晨六点多钟,她的电话就打过来,声音颤颤地:“小寒,你没事儿吧?”
“没事啊。”我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您怎么这么早……”
闹闹也被我弄醒了,眨着惺忪的大眼睛盯着我看,我伸出手替它挠下巴。
妈妈带着哭腔:“你的信我收到了。可你咋不跟妈说实话呢?那个广西小女孩的事儿郑眉她妈昨晚打电话都告诉我了。那孩子真的是……死了?”
我的心霍地沉下来,鼻子像被谁擂了一拳似的一下子酸得不行,浑身摊软。彷佛一下子患了感冒一般鼻孔通不过气来,我轻声说:“是的……妈,她出了车祸,……我从家乡回来的第二天上午,她就去世了……”
“哎呀……”妈妈在电话那头抽泣起来,“怎么这么命苦呦……”她哭着说,“你也是,咋就不跟我们讲实话?同郑眉离婚瞒着我,处得好好的女朋友出了事也瞒着我……你呀你……”
我用力抽了几下鼻子,心像被乱棍搅动着阵阵酸痛,我无力地说,“妈,我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着急才……”
“你越哄我和你爸,我们就越着急。你说说你说说,那女孩的父母可咋办哪……”
我用枕巾擦了擦挂在脸上的泪水,说:“已经完事了,骨灰被他们带回广西了。我去送的他们。”
“经常给孩子父母家人打打电话,多惨的一家啊。”妈妈稍稍平静下来,声音镇定地说:“小寒哪,你可别再哄妈了,你说实话,现在你过得咋样?”
“……”趺椿卮穑课胰缡邓底约焊崭帐б担婵罨故R煌蚨啵壳肮骆菀蝗耍挥兄幻ㄔ谂阕盼摇拔蚁衷谕玫模瑁忝蔷头判陌伞蔽宜怠?br />
“算了吧,你别以为就凭你一个人能瞒天过海,我和郑眉她妈经常通电话的,郑眉虽说……那什么不是你对象了,但她还挺关心你的。她妈昨天跟我说你在深圳过得挺难的。我现在可不信你的话了,你给我你们总编的电话,我问问他……”
“唉呀妈……”我唉声叹气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老太太的性格用东北俗话讲是那种很有“钢儿”的人,意思是脾气倔、对什么事都誓不罢休,在东北,这样的女性占有很大比例,她们的勇猛劲儿很多时候要超越男性,这种性格的养成究竟起源于哪朝哪代现在无可考,但自打建国以来,这样的暴烈女子在东北就一年年层出不穷。碰巧我还摊上一位——就是我妈!记得刚招聘到《服务资讯导报》时冯美好曾天真地问我:“你们东北男人不打老婆不行吗?”把我问得一愣,严肃地诘问她:“你听谁说的东北男人打老婆了?”然后我坐下来一五一十地对她解释,东北男人大多被老婆打,打老婆的那种男人全都是窝囊废型的,极少极少,绝不代表大多数。说这话时我脑中倏地想起我妈,在我的记忆中她倒没同爸爸动过手,但吵起架来顺手摔东西是经常的,以致我现在对过年过节放爆竹很是反感。
我说:“这是在深圳,人家老总是不管这些事的,你问他也是白问……”
“离新年也没几天了,要不这么地吧,我和你爸去深圳过新年,看看你去,如果你在那儿不如我们想像的好,顺手就把你牵回来。我过几天就去订机票……”
“别别别!”我几乎喊了起来,“这样,过春年前我回去行了吧?也没几天了,新年之后一个来月就到了,我回家同你们过春节。”
“嗯……”妈妈想了想,“这样也行。那我们等你哦,妈告诉你,别勉强自己在那边打肿脸充胖子,能待就待,待不明白立马回老家。哪怕你找个离家乡近点的地方闯闯,也让我们放心不是?一杆子支到中国的大南边,我和你爸这一年来哪天不是提心吊胆地?”说着说着妈妈又抽泣起来。
我叹口气,温和地劝她老人家不要为儿子担心,儿子这么大了,已经很成熟。我说了一大通让她放心的话,末了当说到“我也很想你们哪、我也想家”时便说不下了,眼泪漱漱地往外淌。电话那头妈妈也哭,半晌听通里只有丝丝地抽噎声。
“小寒,你记住,你就是有朝一日在外边住上大别墅,我和你爸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妈妈最后这样说。
现在我才觉得,再没有早晨听到鸟儿欢快的啼叫,更能提醒你今天又得要做好充分准备忍受一整天难挨的孤单。每天与这个世界的交流除了眼睛所见到的林林总总,便是与各个单位的招聘人员对话,对这时的我来说,简单的交流竟是那般宝贵、令人珍爱。我渴望交谈,甚至想与大街上任何一位路人说说现在的心里话。接到要我去面试的电话后我想把喜悦讲给我见到的每个人听;被告知不准备录用我时我更希望能有人静静听我述述衷肠,我想让大家知道我是个好人,是个容易与每个人相处的很懂得团队精神的有用的人……
但奇怪的是,在我未找到工作的这段时间,我却十分不愿与已经熟识的朋友互通消息,不知道为什么,是自尊心还是自信心,总之我担心让他们知道我现在原来是可怜的、寂寞的、无依无靠的……我怕什么?怕他们的同情还是害怕他们给予我帮助?我现在需要帮助么?
黄总打过电话来,问我去《深圳早报》面试的事,我说得挺含混,还刻意表露出自己不喜欢那家报社的意思。黄总话语里带有几分讥讽:“但毕竟这是你的一个饭碗哪,你完全可以拿它做个跳板。没有工作在深圳是很难的,我的话希望你能明白……”
我笑着说我明白我明白,“我想凭着我的工作经验会找到合适的地方的。”
“要不我再打听打听《深圳经济日报》那边,只是现在对你来说,无论人家让你做那个行业的记者,你就要认真的去对待,不能有所挑剔。”
“谢谢黄大哥,我知道。让您为我费心了。”……
圣诞节前一天,郑眉和彼德特意把我约到一家西餐厅,两个人神色庄重地交给我一张精致漂亮的邀请卡,要我明天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将来你是我们孩子的另一位父亲了,我要让孩子像你一样乐观、善良。”彼德两眼闪闪发光,一脸诚恳。我用力点头说我明天一早就去,今天晚上你们要准备婚礼,赶快回去吧。
郑眉忽然当着彼德的面握住我的手,说:“小寒,你现在是不是有很多困难?……我们结婚后就去美国总部了,这边的公司还缺一名主管……”
彼德在一边点头,说:“这是我提出来的建议,我们想请你去我们在深圳的分公司工作。”
“不不不!多谢!”我顺势将手从郑眉的手中抽出来,笑着冲彼德抱拳,“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这个差事我不会接受的。小眉也都知道,我一直从事报纸行业,对别的行业一窍不通。我可不希望大家为了朋友情意去搞垮一个事业。真的,感谢你们……”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随着参加婚礼的人群乘坐豪华双层巴士来到梅林基督堂,在风琴弹奏的婚礼进行曲中,身着庞大洁白婚纱打扮得宛若天使般的郑眉在一位老者的搀引下在红地毯的尽头与彼德牵手,那老者是郑眉父亲的老同学,这次婚礼,看来我的老岳父母是不来参加的了。当神父问郑眉:“以耶稣的名义,请你回答,你愿意与身边这位先生永远相爱相守待他年老后照顾他关怀他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吗?”,郑眉没有马上回答,我站在最后排,却能很清晰地看到她转过来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眼睛泪汪汪地在人群里寻找,她也许是在寻找我!我故意将自己隐藏在别人背后,偷偷望着他们。郑眉终于缓缓回过头面向神父,颤声说:“我……愿意……”
婚礼进行曲再度奏响,高大的彼德搀着娇小的郑眉在人们的簇拥下走向教堂大门,这个时候他们同时发现了站在过道边的我,我向他们展露出我自认为最美好的笑容,冲他们微微点头,他们会意……
大家又要去凯悦大酒店参加婚礼盛宴和狂欢。我微笑着,低着头离开双层大巴。今天的快乐应该属于他们,而我,我现在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对冷婷和彼德来说——我是局外人。
此时的深圳,已经完全被圣诞的气息所笼罩,街上各个店铺面前,随处可见身着红衣戴着红帽的白胡子圣诞老人,很多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和小玩具。圣诞歌传遍每条大街,到处可见奇装艳服的少年少女们相偎相依幸福快乐地走着、跑着、笑着。整个世界瞬间变得那样地暖那样地温存。我买了一个很小的圣诞帽给闹闹做圣诞礼物,自己买了几瓶老金威和几袋熟食。过节了!至少我还有闹闹,婷婷,如果你天上有知,今晚也回来吧,我们在一起……
还没打开门就听见电话响,我飞快冲进门去,躲开往我裤脚上缠过来的闹闹。操起电话,这个时候,任何一个电话都可算是我的稻草!我总是幻想着,听筒里传来深沉的男中音或清脆的女生:“萧先生您好,您已经被我们公司录用了,请您明天来上班!”
但听筒里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小寒,我是叶惠玲。”
“哦,惠玲呀,圣诞快乐。”我偏着脑袋用肩膀挤住听筒,边将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冲闹闹挥挥小圣诞帽。
她那边静了好一会,沉稳地说:“本来应该晚些告诉你的,可是,可是我就快要走了……我……”
我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儿会发生,声音变得冷静下来:“怎么了惠玲,你去哪里?你弟弟的手术……”
“手术失败了……蓬勃他三天前就过世了……”叶惠玲的话音平静,听起来似乎还有几分解脱,“小寒,我明天就要离开深圳了,临走前想同你告个别……”
我倒吸一口冷气,摊坐在地上,我颤抖着说:“你在哪里?我现在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