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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所谓白山、黑水,所谓罡风、飘雪,所谓豪迈、直率,还有所谓穷乡、僻壤、萧条、下岗……都是描述我家乡的词汇。家乡是一座不大的小城,因为解放战争时期这块地方是国共两党开展三大战役的最前沿,我党大胜,从而被誉为“英雄之城”。在家乡的烈士凌园至今还屹立着雄劲巍峨呐喊着的烈士铜像,铜像脚下,便是当年牺牲烈士的名录碑,几座敦实的厚墙一般的汉白玉碑刻录着那场硝烟密布、血雨腥风的战争中壮烈地奉献出自己年轻生命的战士们的名字,有的战士已经记不清他的大名了,碑文上便记刻上战友们经常呼唤他的小名儿。
    小城的南面毗邻汪洋浩瀚的渤海,每年春夏秋三季,我们都能吃到鲜美可口的皮虾、活蹦乱跳的对虾、红壳大钳的螃蟹以及各种新鲜鱼类。这些美味海产随着我年岁的增长其形状逐渐缩小,味道也随着我年岁的增长而逐渐变坏,那海水污染却随着我年岁的增长逐渐加大了;如果我能用自己的不长大换来渤海湾的安宁与洁净,我就是光长岁数不长个头儿也心甘情愿!
    城市的东、北、西三面环山,群山连绵有如一座座恐龙的脊梁,就是小点儿。附近村民亲切地称呼这些山为“奶头山”,意思为看上去形状大小有如女人的乳房,我就喟叹村民们没看过黄碟啊,他们要是看过外国女人的大乳房,这些山怎么也轮不上这类昵称了。
    所以,家乡的小城形状有如一个簸箕,海风浩荡自南向北吹来,窝在三面女人的乳房里,打个弯儿再乎乎悠悠地往南冲回去,它怎么溜达不打紧,可苦了我们这座小城。有道是:“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半年。”
    同深圳市的前卫、发达、壮观相比,家乡的小城是毫无战斗力的,经济的薄弱是当今时代最孱弱最可悲的定义,纵是英雄之城、战略要地,没钱,也就啥都也没了,说啥也没有用……
    从坐上飞机那一刻起,我的心情就开始猛然间激动、亢奋、喜悦,这是回家了呀!甭管我回家干嘛去,只要真真切切地回到家乡那座并不算美丽的小城,哪怕只待上一个小时也是回家啊。家乡有我的爸爸妈妈、哥们兄弟、同学和邻居……恍惚间,所有我认识或不认识的家乡人的面貌呼啦啦地展现在我眼前,他们一个个是那么地笑容可鞠、那么地和蔼可亲、那么地关心你、呵护你……家乡这两个字对一个人来说首先是“安全”的代名词,其次,是可以任你撒娇或撒欢的地方,那里,甚至可以理解为任你犯错误的深深庭院,大不了,被爸爸打上两巴掌,接着该怎么玩儿还怎么玩儿……
    看得出郑眉也是激动的,脸颊潮红,眼睛发亮。她坐在我前面隔一个人的位子,不用想这就是她的刻意安排。是为了我们俩不要恢复到夫妻的感觉中去,还是担心空乘们把我们当成两口子?总之,我倒要谢谢她的这种安排,我可以谁都不理,望着窗外棉絮似的云层任我的思乡情意四处飞扬。
    到家乡是没有直通航线的,飞机到上海虹桥机场停机修整加油,我招呼郑眉下机到外面坐会儿,她随我来到休息厅的抽烟区,我火急火燎地点燃支烟大口大口吸着。
    “还是少抽点儿吧,你烟太重了。”她说。
    我一下子怔住,宛若瞬间回到从前。在家乡,我几乎每次抽烟她都这样叮嘱一句,彷佛我抽烟的举动是一道开关,只要一点火,她的这句话就能不紧不慢地飘浮过来。
    她也感觉出了我的异常,将目光甩到别处,静静坐着。
    “谢谢你的关心!”我说着把烟熄灭。不知道该谈些什么,彼此的意念中“离婚”是一块悬浮着的易碎的玻璃,好像说得过多便能勾出过去的情感,这情感是阵狂风随时将玻璃吹落到水泥地面上一样。
    我们有一搭儿无一搭儿地谈着回家后的计划:各自回各自的父母家去住,明天上午回到我们曾经的家,下午去民政局。后天再待一天顺便由我去订回深圳的机票。“我现在把机票钱给你!”郑眉说着打开包。
    “不,不用。我帮你订一张就好了,我再待一天,自己买火车票回深圳。”我说。
    傍晚时分,下飞机后我和郑眉每人打辆的士回自己的父母家。之前我未通知我爸爸妈妈,不愿他们劳师动重地来接我。上了车,司机操着一口浓烈的家乡话问我:“先生,去哪旮啊?”
    我不知道自己的口音是否被粤语同化,总之说出来有些文绉绉:“白日南里!”
    “三十!”
    一听我就激了,这价钱都能打到外市去了。我呲下牙:“你拉jī巴倒吧,我就是这旮沓人,你当我是外地的穷唬啥呀?”
    “啊,那十五、十五!”司机嘻皮笑脸。
    小城的出租车很多,但不表示出租业很发达。空车多是永远的问题,你走在路口若是伸个懒腰,就能有两三辆出租车立马挤在你面前。说句不实际的,你要是站在家乡的百货大楼楼顶上打车,肯定能有豁出去的司机开上四楼来接你。
    走上父母住的典式楼,楼道里漆黑依然肮脏依旧,谁家煎刀鱼的气味溢到走廊上,竟是那样的诱人。我敲了两下门,门开了,妈妈的脸出现在我面前。妈妈未显老,精神头儿看上去还是那么的好。看见我,她平静的眼睛唰地一亮,几乎大叫起来:“他爸呀,快来,小寒回来啦。”……
    爸爸妈妈火急火燎地坐了几样菜,不喝酒的爸爸还拿出瓶白酒来给我倒上一杯自己也斟满一杯。直到饭快吃完,妈妈才小心翼翼地说:“你同小眉……真的就拉倒了?”
    “是的。我们已经分开大半年多了。”我说。
    “就没有一点活动气儿和好么?”爸爸也问。
    “没有了。”我把冷婷照片拿出来,告诉他们这是我新交的女朋友,她是广西女孩,人很好。“模样挺秀气的,比你小很多吧?”妈妈温和地看着照片,向爸爸那边偏了偏身,爸爸戴上花镜也跟着仔细看。放下照片,妈妈眼泪呼儿地流出来,她拿过纸巾轻轻擦眼睛,哽咽着说:“挺好的俩人儿,日子过了四年多了,咋说分开就分开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们俩去深圳。唉……”
    我搂着妈妈的肩膀:“很多事情在深圳同在这里是不一样的,妈,我也变了呀,性格、脾气还有对工作对领导的看法。其实对我来说这是好事,我变得越来越成熟了不是吗?”
    妈妈推开我:“歪理!没听说过谁为了成熟就离婚的。”
    看着妈妈,我笑了,笑得无奈也无力。
    第二天上午我同郑眉一起走进我们从前的家的门。一进门,她就哭了。我没去劝她,任她哭得越发激烈,自己的双眼也缓缓地湿润,我用力眨眼将泪水在眼睛里抹净。我穿着鞋走进去,在以前,这是决不允许的,家里的地板她每天都要擦上一回,擦得地板比我脸都干净。如今大半年的光阴,我的鞋印在地板厚厚的一层土灰上印得真真切切。我坐在床上,环顾四周。她渐渐止住哭泣,也穿着鞋走进屋子。
    墙壁上还挂着我俩的大幅结婚照片,上面的我身着燕尾服正在装模作样地看书,一身洁白的婚纱打扮得公主一般的她站在我身后,也装模作样地看我手中的书。后面的背景是一片长满爬山虎的古旧的城墙。记得结婚前,我挂这张照片时她在我后面指挥我挂正,指挥了我半个多小时差点没吵起来。
    屋子里还有我们晚上挤在一起看的电视、做饭时便打开来听的音响,我那台当年花一万元买的拼装电脑……
    我们并肩坐在床上,谁也不说话。屋子里静得似乎都能听得到灰尘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还有什么要交代或者协商的么?”半晌,我轻声问。
    她慢慢摇头,泪水依然汹涌流淌,咬着嘴唇说:“我什么也不要的,你来处理吧。”
    我看着她,真诚地说:“郑眉,我们夫妻一场,既然分开了也就分开了,但我希望我们以后依然是很好的朋友。我萧寒不再怪罪你的。”
    她转过头用含满泪的眼睛看着我,说:“对于我们曾经的家庭来说,我是错了。但是对我这个人来说,我并没有错。谢谢你对我的理解。萧寒,我们四年的感情对我来说并不是说忘就忘了的,毕竟我们曾有过这样一个甜蜜温馨的小家啊……”她说不下去了,失声痛哭。我的眼泪也流出来,我仰起头,伸出手抱着她的肩膀,将她揽过来,她没有回避,顺着我将头轻轻靠在我肩膀上。
    我们就这样哭坐着好久好久……
    后来我们的情绪分别稳定下来,又像以前那样等着她去厨房先洗了脸,我再去洗。然后我说:“我拿着证件吧,咱们现在就去民政局。”
    四年前我俩欢天喜地去结婚登记处登记的情形我依然记得。那天她的脸红得像刚演出完没来得及卸装似的,我摇头晃脑兴奋得像喝多了酒。在柜台前等着登记时我突然想起什么飞跑出门去,弄得郑眉急着大喊:“你去哪儿?”
    “买糖!”我边跑边喊。回来后提着一兜糖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分了一把。不巧另一个柜台前有两个正在办离婚的中年男女,我也不顾忌冲过去给他们抓了一捧,我看见那两个人每人拿了一块糖含在嘴里,都面露微笑地看着我和郑眉。
    “你们俩一个是大记者一个是小老师,配得挺好啊。”给我们办登记的胖乎乎的老大姐笑着把结婚证递给我,“谢谢你的糖,我代表全体工作人员祝你俩幸福!哈哈。”郑眉笑得羞涩极了,把头顶在我胸脯上。
    “你们看你们看,小姑娘还不好意思了呢。”胖大姐把郑眉说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走出登记处的门,暖和的阳光像聚光灯一般照射着我们,弄我们俩惬意极了,我骑上自行车,待郑眉坐上后座猛地加快速度。“你慢点儿……”郑眉捶打着我的后背喊着说,“去哪儿啊?”
    “公园!”我也喊着说,“我要到草地上打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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