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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暂住证发下来了,这是报社给员工的福利待遇之一,待遇之二便是免费午间工作餐和加班餐。胡副社长在全社大会上曾说过,如果条件成熟,每位员工半年内还有机会去香港一次,名目是到《苹果日报》、《明报》及《香港文汇报》学习学习,听得大家把手掌都拍红了。
    暂住证是一张薄薄的卡片,但在大家眼里各不相同。比如它像一个袖珍救生圈,纵是你水性极好,没有它你会缺乏自信;又如它是一根结实的漂亮的纽带,把深圳和你紧紧地系在一起,纵是你在深圳已经待了八十年,在没深圳户口的情况下它是你出门过关的左右护卫;还如它是孤单的你最亲密的爱人,当你落魄失意时,望一望它,心中就坚定了拼搏奋斗的信念——我是半个深圳人了,再努力一把我的血统就该纯正了……不一而足。也有人认为这张卡片很像日伪时期的“良民证”,妈的没有它你很可能被联防协勤什么的给逮祝和到收遣站里,那就惨了,据说收遣站比日伪的水牢还可怕。
    我们这些招聘来的员工里,只有周荭、曹雄飞和叶惠玲是深圳户口,剩下的包括在深圳已闯荡了七八年的齐仓一直都在交替着使用边防证和暂住证。周荭因为男朋友在派出所工作所以深圳户口水到渠成地给办了,曹雄飞大学毕业时把户口什么的迁到深圳。这个广西的叶惠玲不知什么来头,年纪轻轻地居然也有深圳户口,我有些嫉妒。看着她轻蔑地望着文员周荭给大家伙热活朝天地发证,我忽儿地生出股火儿来。
    这火儿不单是冲着叶惠玲生出来的,更多是憋气手里的那张收据——再过两天清水河那边也该给我发暂住证了,那张暂住证上有我怒发冲冠的现场照片,还记得屋子里那个傻逼警察拿着数码相机像拍犯人似地拍我,闪光灯闪烁时我好像眨了眼,那照片上的我肯定是副死相!倒楣到家了呀。我把收据拿出来撕碎了,扔洗手间的马桶里放水冲掉。
    说老实话,我也不敢去取第二张暂住证呀。傻逼警察我是真不怕了,可那帮子保安守株待兔也许天天擦亮双目就等着我自投罗网哩,我要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去了,那帮保安不得活撕了我?!
    在东北,人与人之间有事儿没事儿地就会打场架,“不打不成交”这话肯定是缘自东北,没办法,大伙闲得慌单好这一口儿。——俩人儿骑自行车碰到一块了,谁也不愿说声对不起:“你咋jī巴骑车的,瞎拐啥呀?”、“你他妈地瞎逼呀,没看见这边有人吗?”……这是前五句基本内容,到第六句就放开嗓子“你妈逼你妈逼”地骂开了,待这声音徒地升高,妥了,俩人动起手来了,甲先出拳把乙嘴角打出血,乙再出手把甲眼睛打封喉(封喉:充血肿胀睁不开眼)。直到俩人扭打累了,彼此住手,一人顶一个破红灯笼似的脑袋瓜子骑车回家了。但两个人不会结仇,即便第二天俩人走一照面儿,兴许还会打个招呼:“干啥去哥们?”,另一位瞅一眼立马回了句“接孩子,先走啦大哥。”瞧瞧,同好朋友一样了。
    但南方人不一样啊,我听说过好些个广东黑帮杀人砍人的事,你按东北人的逻辑思维以为相安无事了,岂料哪一天街上不小心碰到这帮人能血着眼睛拿刀捅你。
    不敢去清水河,我就不能见到冷婷,这道理目前简单如水。在电话里几次三番我几乎是央求她:“到我这边来住吧婷婷,我们老这么分着可不成呀,你可以不想我,但你得照顾到我思念你的心情啊。”
    那么她每次的答复是:“我不习惯两个人住的,再有这几天跑几家客户好忙的,我周日抽时间去找你好吗?”
    “不好,我希望你今天就来。”
    “好了好了,我还有工作要做,就这样啦,拜……”
    实际上我也很忙,每周两刊的报纸,出刊前一天是最忙的,基本都得熬到夜里十二点或凌晨一、两点钟下班。我的居室离百合大厦近到有如下楼上楼,回到家,冲个凉之后打开电视看着HBO电影台渐渐入睡。实际上,我与冷婷彼此的日子应该是单调乏味的。
    又到了周末,我把冷婷约到百合大厦楼下的果肉店吃鸭子。这家果肉店很小,简单的几张圆桌子随意摆放在仅有十余平米的门厅里,吃饭的客人背靠背肩挨肩。我很担心冷婷会对这环境反感,但她表现得很自然,鸭肉切上来,吃得也津津有味。她很瘦,吃得也少,但嚼起食物给人感觉很香。她抬眼看我:“你怎么不吃?”
    我笑了:“怕你不够啊。”
    “什么呀。”她也笑了,“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
    我喝口啤酒,稍稍端正了脸色,说:“婷婷,我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
    她慢慢地嚼着鸭肉,顽皮地戚了戚鼻子,“不许随便打听女孩子的年龄。”
    “那……你是哪里人应该不是秘密吧?”
    “广西。”
    我差点喷出口酒,惊道:“你也是广西人?”
    她愣了:“怎么啦?同广西人打过交道?”
    “没,没,我们报社有一广西女孩,讨厌得很。”我接着同她讲了叶惠玲,听得她不住地笑,笑够了说,“这样的女孩哪里都有的,再说,她的这些表现其实都是任性,你别太在意。”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舒服了好多。
    我同冷婷在一起时细想起来深谈的机会还没有她拉我入伙时多,真正在一起,忙着造爱。之后多在电话里三五分钟地问候。如果现在想同她深谈些彼此的心思,恐怕她不适应,我更不会适应。——我们甚至没有说过半句“我爱你”之类的话语。
    也许是从我心底里实在不想把我的底细暴露给她的缘故吧,我们所谈的话题大多在深圳最近发生的新闻、彼此工作中的趣事等等,有时聊着聊着怕说到我的出身上我赶忙将话题岔到我最讨厌的保险方面上来,这类话题是让她语言爆炸的导火线,她往往一气儿讲半个钟不停顿。
    那天我们吃完鸭肉她就径自走到帝豪酒店站牌下,“我还得回公司加点班。”她平静地说。
    我点点头笑笑,搂着她的肩说:“是不是不愿意陪我在一起?”
    她转过头看着我,“不是的不是的,我最近真的是很忙。”
    我也看着她,她的眼睛不算大,有些细长,里面总好象有一团泪水在汪着,我说:“这样,你考虑一下,你搬出清水河。不一定和我住,你在这附近租间房子。”
    她先是笑了笑,然后咬了咬嘴唇,点点头说:“好吧。给我一周时间。”
    “咱能不能说七天啊,或者两周,我不喜欢这个一周时间。”说这番话时我脑中倏地闪现出郑眉,“一周以后我告诉你……”郑眉这样说。
    她奇怪地看着我,“那我不说时间了,我有了空闲就搬家好么?”
    我感激得当着身边等车人的面吻了她的嘴唇。她下意识地推开我,脸色绯红,小声说:“干什么呀。”
    恰好车来了,她上车后看着我向车后厢走,在里面轻轻向我挥手……
    我很轻松,好像初恋时都没有这种甜蜜雅致又参了点洒脱的腻乎感觉。我坐在天桥的台阶上,独自抽了两根烟,笑意涟涟。
    是的,这就是爱的感觉,一点没错儿。这感觉的背后便是依恋,那种逐渐变得越发越根深蒂固纠缠错节无法挣脱的依恋,这感觉有如海洛因,一但沾染上,我无法、亦不可能自拔。这是种让瘦弱纤细的冷婷作为一个女人无法去了解的男人情怀,她的任何一切,现在都在如晚期的癌细胞一样迅速扩散、侵并着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她的语言、思维、行为方式乃至她大脑中的潜意识裹挟在她的灵魂里面,逐渐地占据我,像晨雾那样与我的身体合二为一,我呼吸的每一口气,似乎都有她的清凉微甜的味道……
    一个成熟的、三十而立的男人,纵使他是座山,在溪水面前,他也不得不迷恋地观看那水的柔软、剔透、明净和流畅,因为水中有他难以发觉的自己的身影。
    《服务资讯导报》分管广告和发行的副总编刘凡突然提出要编辑部成员在出刊当天帮着搞发行。刘凡与我们编辑部够不着捻儿,之前大家一直都不认得他。副社长胡水也管着发行,但这小子心术不太正,每天多数时间都凑在编辑部里。从胡副社长滴溜转的小眼睛里,看得出他经常盯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叶惠玲一个是冯美好。开全社大会时,刘凡说完编辑部成员要“帮帮我们出去一起发行报纸”之后,胡副社长嘻皮笑脸地说:“包括那些靓女们啊,也得放到太阳底下晒晒,晒得越黑越性感呐,香港不是流行晒伤装么,咱们也跟着流行呵呵。”
    所谓发行报纸,就是走大街上免费派送。这份报纸打着两岸三地、可越境发行的旗号,就得想办法让香港人看到。什么办法?刘凡用的是站在罗湖车站的天桥上,给过关的香港人派送。正式出刊以来,都是他带着司机去送报,一来二去的他也搞烦了。
    报纸的深圳地区发行靠的是投送,通过邮局投递一部分,另外一大部分是将一摞报纸扔给报摊让业主帮着发,业主们都挺愿意的,卖报的时候抻出一张《服务资讯导报》:“这是随报赠送的另一张报纸,不加价的。”
    说来说去,其实我们点灯熬油撅着屁股忙来忙去搞的竟是一张广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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