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找到工作那天傍晚妈妈打长途电话告诉我停薪留职的事办成了,“你们社长说你是个人才,按理说不应该放你走的。但你还年轻,报社方面也希望你趁这个机会多学些东西。”妈妈说得兴高采烈。我告诉她我实际上今天才找到工作,“也是一家报社,新创刊的。”
“那你这一个多月都闲待着吗?”妈妈问。
我说是的,一直在找一直在找,“在深圳找工作并不像当初想得那么容易。”
妈妈沉吟一会儿,说:“如果真的很难,干脆你和小眉就回来算了。还以为你一到深圳就找到事做了呢。”
我笑了:“妈,这很正常,有很多人在深圳待了一年也没找到工作的。我这还算是幸运的。”
妈妈送我四个字:“好自为之”。
五年前我是通过门路进入家乡的日报社的。之前我是一家街道办小工厂的熟练工人,已有两年的工龄了。从一个工人跳跃到一名记者,这里面应该有许多鞠躬自省自强不息蜿蜒曲折的勤奋故事,像海迪姐姐似的一把泪水一路欢歌,成为天鹅之后放眼苍生,感怀时代悯人自己托生了个好时辰。
而我不然,从工人到记者也就一个下午的事儿。我父母都是大学教师,他们从前共同的一名爱徒混上了报社的副总编,上任后赶上那次报社向社会大规模招聘记者编辑,他是总负责人。妈妈备些礼品让我到副总编家里走一趟,还捎上我十八岁时在省级日报文艺副刊发表的一首诗作《敦煌故事》。这首诗是我在初二一个自习课上写的,写完数年之后也是托妈妈在省级日报副刊当编辑的学生发表出来。我自己挺喜欢这首诗的结尾:“我要以我的鲜血/渲染你黎明的景色!”这首诗改写了我的命运。
副总编对我的诗作赞赏一番,强调光会写作不行,干记者要有综合素质,包括至少要有一张专科文凭。他当场给我讲了会儿新闻理论,感觉我的悟性还行。待我回家后他打电话给妈妈让我明天去报社找他,妈妈客气地说:“先让他干着,不行的话再让他回工厂。”
我随着各色各样的应聘者一道参加了短暂的培训,之后被分到了社会生活部,与一年前分配至此的大学毕业生李桑田同一间办公室。
一干五年,我从一名蒙懵无知的小工人升华为礼贤下士的小记者,中间有报社的功劳,更有李桑田的培养。对我个人而言,记者很好当,会造个句子写篇作文你就能成为新闻工作者;不会造个句子写篇作文的也能成为新闻工作者,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们报社里就大有此类货色——有一老家伙,此生没听说他在报纸上发表过一个汉字,竟以高级编辑之誉光荣引退,想到他我徒生自豪,我至少比他强在发表过诗歌哩。刚到报社时我逢人就点头哈腰叫老师,叫了几年之后就改叫“老刘”、“老张”了。李桑田那时说:“你小子有点狂妄呵。”我说:“这叫成长。”
我屈指算了算,我整整在深圳待了一个月零六天之后才找到的工作,实属不易啦。期间,叫冷婷的保险公司业务员打过两次电话给我,希望我能加盟她们的公司,均被我婉言谢绝。第二次通话之后我还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个晚上,琢磨着毕竟也是谋生的一种,干什么都一样,弄不好我天生长着根保险的筋以前尚未发觉干上以后能砰然辉煌了呢?我未把想法同老婆讲,只是自己折磨了自己一夜。
冷婷在第二次电话中说加入他们公司的条件很简单:热爱保险工作、有开拓精神、勇于创新、兢兢业业……这是大条件,小条件是标准免冠照两张、身份证、学历、简历复印件各一份、深圳市担保人户口本复印件一份、抵押金八千元……
“如果手续一时凑不全的话,先把八千元交了也行。”冷婷干脆地说。
“别的我倒是都有,就是没有八千块钱。”
“……这样吧,再给你一段时间准备,准备好了及时打电话给我。”
工作是在人才大市场找到的。同往常一样,我将一摞简历交给他们,对方的答复是“等我们电话”。其实这一个月间我也等到了几个要我去面试的电话。但都不是媒体,所以我的出身大打折扣,我只有干记者的经验,这经验对他们来讲是累赘,不实在。他们更需要有“熟悉传媒”的人士,说白了就是在新闻单位熟人多,公司的宣传能通过你借上光在媒体上发点不花钱的宣传稿子;或者要那种所谓精通市场企划的人,这类人一般都得是销售员出身,东投西靠哪里都是他们的天下……人就像耗子,越费劲越往里钻,因为总觉着难钻的洞里面有好玩艺在那摆着。在没工作的时候我根本不想回东北老家,我是只耗子,怎么也能在深圳找个洞——能让我钻进去的洞吧。
这个洞在我递交简历的第二天回电话,让我去面试,是家名叫《资讯服务导报》的小报社,“上午九点半,你坐车到泥岗桥下车就看到了。”带着清淡的四川口音的女文员告诉我,“不要迟到哦。”这样的通知我已听到几回了,多少有些麻木,但往往在你的不经意间,运道就来了。
最近老婆吐得挺厉害的,厉害到我再置若罔闻我就是陈世美一样。有时吃着饭,她涨着脸猛地冲向卫生间;睡着觉,恶梦似的突然坐起,捂着嘴哇哇地到水池边漱口;或者正洗着澡顺势就吐了……
我当然心如刀绞。有时我会故作惊讶地问她:“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起初老婆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是咽喉炎,或今天吃腻了。到了后来,吐了就吐了,完事后沉默。
居然是一种理直气壮?!
面试大获成功!我那张苍白孱弱的文凭没成为阻碍,我五年的工作经验成了成功的弹簧。他们要“成手”,几乎问都没问我的学历,只对我的从业经验感兴趣。一月余的寻工经历,让我吃了很多文凭太低的苦,《广州晚报》驻深圳记者站招聘记者,在电话里我们谈得热火朝天,最后得知我原来是函授文凭时,那边像碰上了瘟神似的赶忙挂机。
我真的没料到深圳也存在着这么严重的学历歧视。在家乡的报社,本科毕业的李桑田们似乎生下来就要比我高出一头,让我总觉着自己能和他们在一起工作是一件多么侥幸神奇的事情啊。黄涛认可了我的能力和才气,他是学教育出身,他说:“萧寒你是中国封建教育制度下的牺牲品。”听得我莫名其妙。
《资讯服务导报》是由几大财团集体融资,两岸三地同步发行的一张指导服务类信息报,走的是股份制路子,正式出刊以后,将在海内外统一上市。“这是国内首张可以上市的股份制报纸,是一张以企业化经营思路运行的现代化新闻纸。在中国新闻史上,《资讯服务导报》将是报刊改革的里程碑!”面试成功后,干瘦的腮上却垂着两块赘肉的社长豪情万丈地对招聘上来的我们介绍即将的事业,他讲到兴奋处很奇怪,一只眼紧闭另一只眼却死命睁大,我们不禁为之恐惧。
我们?很有意思,从现在起,我与我的同事们可以站在一道壕沟中存活了。总共招聘了二十几个人,其中编采十人、广告员十余人。男性只有四名,其余皆为女生,个个花姿招展,想必为了这个工作,每个人都花费了些许心思。女孩子都是画家,成功的喜悦并不一定来自别人的肯定,而是对自己画艺的满意,——脸是画布。
社长、副社长、总编辑、副总编辑一溜人对我五年以上的工作经验表示认可,他们让我谈办报思路,我谈得大义凛然,其实不过是我家乡报纸的一些耳熟能详的老套话,无非是什么“编辑思想要尽量放开”、“版面语言要生动”、“运用大图片和爆炸性标题”等等。几个人听后彼此相视几许,恍似默契地纷纷点头,然后两块赘肉嗓音干涩地说:“你被录用了。”
接下来告知我未来的收入:试用期月薪三千,三个月后正式聘用者月薪五千。
我想我现在终于有了询问真实理由的资本。回家将喜讯告知老婆,郑眉灿烂地笑了一下。接下来,她说:“有些事,我想我不能瞒你了。”我说:“到了现在,我想我也应该知道些什么了。”
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异常严肃,咬了咬嘴唇,从卧室的床下抽出一只方方扁扁的纸箱,上面有三个大写的英文——“IBM”。
“这是送给你的。”她沉甸甸地将纸箱抱到我旁边。
我盯着她,她就那样让我盯着不看我。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低着头说:“再给我一周时间,一周后我告诉你所有的事。”
我平静地说:“你怀孕了。笔记本电脑是对我的报偿,你不可能赔偿我名车豪宅,至少是目前你只能弄到这么个玩艺儿打发我,你不再是我老婆了对么?”
她低头不语,面色坦荡。玩着自己的手指。
“为什么一周后告诉我所谓的真相?铺垫了这么久,为的是不伤害到我?”我问。
“如果你这么理解的话,也可以。”她挑衅似的转过头来。
“怎么会这样?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的,是命啊,我们的命就是这样的。一周以后,我再告诉你。这是祝贺你找到工作的礼物,不是报偿。”
我冷笑着说:“你就不怕我摔了它?”
她也笑笑,说“我的确怀孕了。”回到卧室,轻轻关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