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婆说深圳有很多机会,你来就知道了。我对此深信不疑,不提耳闻,提我认识的就有四五位在深圳混得有车有炮。我给李桑田打电话问如果我去深圳的话会混成什么模样,李桑田说:“萧寒你是哥们我跟你说句实话:能活下来的就是英雄。”我说你这是在暗示你自己很牛气,我要是去了仅仅就落个存活的份儿吗。他冷笑着说:“到了深圳谁都是孙子。”他说深圳也不像多数人想像得那样公平合理,同内地一样得需要拉关系、走后门儿,靠一夯实人儿扶你一把,“这里只会比内地更深奥,不会比内地更浅薄。”我说这个理儿我倒懂,但那边的规则感怎么说要比内地强些吧。他冷笑说:“规则是人创造的,你要是混得好的话,深圳规则会为你改写。”
    老婆去深圳时,我曾经让李桑田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照顾照顾我的老婆,李桑田满口答应。后来问老婆见没见到过李桑田,她说吃过几回饭,“李这个人炸炸乎乎的,我不喜欢。”她说。我赶紧说:“谁让你喜欢他了,我是让你有什么办不了的事找找他,平时你们不要见面。”老婆笑了,“你要是放心不下的话,就赶紧来深圳呀。”
    于是决定来深圳是猛然间的念头,我突然很想老婆,她时不时在电话里说她现在漂亮了,看不到怪可惜的,深圳是座年轻的城市,谁来了都会变得年轻老公你也一样。
    我同我们报社的总编请假说我老婆非常想我,已经半年多了(实际是四个月)我怎么也得看看她现在是个什么状态,不行的话就让她回来,我就去十天,将在第十三天的晚上回来,然后照常上班。
    “那你的版怎么办?”总编问。
    我说我已经委托给别的编辑了。
    “你们的工作太轻松啦。”
    我说不轻松,忙得很哪。
    总编说哪里忙了,版都能给别人编还忙吗?你去吧。快去快回。
    然后我去办边境通行证,本来找了个认识办证的编辑,但他认识的那个武警调离了,我就忸怩着说我是报社的,有很多熟人。办证的武警笑了:“就三块钱手续费,你还是交了吧。”
    我给他五块钱,他找我两块,给我盖了个“与身份证共同使用”的章,在期限一栏中写上“6个月”字样。我说能否给办一年的,我再给你三块。他说不行。
    我三十岁,在家乡东北一座小城的日报做了五年的新闻记者。
    2001年3月11日清晨,我在深圳罗湖火车站看到了我的老婆。如她所说,脸儿变得更白嫩了,火红的头发,短短的牛仔夹克和肥大的牛仔裤。身材瘦了许多,四个来月的深圳生活的确磨炼人,现在从老婆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老师的影子。“你变了变了变了!”我第一句话这样说。老婆歪着头看我,笑嘻嘻地问:“哪里变了?”我说:“好像是心肠吧。”“去!我就是变好看了。哪像你,大老远就见一农民企业家在那儿东张西望,走近看原来是你……”
    四个月前的老婆不是这样。在我的东北家乡,她是一所中学的英语教师,衣着简单素面朝天,穿条裙子都不敢露大腿,我瞬间感慨职业与地域在短时间内可以完完全全改变一个人,曾经那样本份的一个老婆,到深圳这几天就成了花花世界里头的小歌女了。“公司里都穿成这样儿,我也没办法。”老婆说。
    同所有的中学老师一样老婆在工作上没什么起色,教了三、四年课了,在课堂上就是讲出花儿来学生也不买她的账。她时常陷入某种烦恼。来深圳是我为她设计的,我说:“你要实现自己的价值!”
    “那你哪?”她问。
    “你去了之后我再去,我们不能一块冲锋陷阵,万一都牺牲了怎么办?你在那边稳定些之后我再去。”
    当老师的都很单纯。临走前一夜她一定要给我唱首歌表表心意,不敢大声唱怕吵到邻居,就小声唱,像蚊子哼哼,唱的是《约定》这我记得。问题是把我唱困了,在歌声中我迷糊糊入眠,她没打扰我,独自嘤嘤啜泣到凌晨。
    在机场,老婆的几个学生哭咧咧地欢送她。一个女孩子扑到老婆怀里说:“郑……老师,我们爱你……呜……”其他几个学生也一窝蜂地上去拥抱我老婆:“郑老师我们也爱你。”
    老婆也哭,一一替学生们擦泪:“老师也爱你们,你们要认真学习,将来,去深圳看老师哦。”
    我在旁边看着,提醒老婆:“机票,还有身份证要分开装。喂,你听我说话没有,别一掏机票把身份证掏丢了。”
    老婆哭着瞪我一眼,一边抚慰学生一边冲我喊:“知道啦!”
    载着老婆的飞机腾空而起,那一刻我心里有些发紧,老婆将不属于我了,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是这样。她属于深圳。
    老婆刚一到家就皱着眉头冲到卫生间里干呕了一会儿,我问她怎么了,她低着头说是咽炎,我随口说咽炎咱也得过好像不是这个症状。她说男女症状不一样。
    我抱过她的肩膀微笑着说:“老婆你受苦啦?”
    老婆已经泪流满面,抬起头迎向我,将嘴唇凑上来。小声说:“你终于来我身边了。”接下来我们造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四个多月了,我在东北守身如玉,都快起毛了。此刻新鲜的老婆让我一时手足无措,但她毕竟是和我生活了四年的老婆,再怎么陌生也是熟悉,不同的是过程中平添了几分说不清的刺激。
    这间单元房是老婆两个月前租下的,四十平米一厅一室,23层E座。位置在布吉镇。出了布吉联检站过一站路就到了。两个月前这间房子里除了蟑螂什么都没有,是老婆用她勤劳的双手一点一点地将它置办成一个家。这过程中,我不知道李桑田是否帮助过她。我是敏感型的,老婆的每一个细微变化我都会看得真切并且浮想联翩。即便是如今的她从里到外像换了个人,我还是能从她的言谈表情里探索出她所隐含着的东西。
    我不说,心里恍惚认为老婆的干呕不一定是咽炎,会是什么呢?这是深圳,她一个弱女子……这种恍惚旋即在老婆的微笑中灰飞烟灭。老婆是可爱的,我不可能也不应该胡乱猜疑。
    这四个月中,平均我与老婆每三天一个电话掌握她的行踪。她在深圳的第一个星期住在福田区的一家中档酒店,我把我们结婚四年来的三分之二积蓄拿给了她,“住干净的旅店,住半年,半年之后找不到工作就回来。”我叮嘱她。
    她很幸运,到深圳一周后,她找到了位于凤岗区一家台湾人开的玩具公司。在家乡的中学她是教英语的,应聘时比较流畅的口语赚了不少分数。那家公司供吃供住,但月薪只有一千三百元人民币。两个月后,她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招聘广告,就跳槽到现在的这家服装公司,月薪比玩具公司多出一倍。这家公司老板是印度人,二老板是个台湾女人,他们是夫妻关系。三主管是个中印杂交品种,据说只有二十岁,是印度老板的什么什么表兄弟。基础员工都是中国女孩子,老婆最大,但没透露自己已婚。“在深圳结婚的女人一般都说自己未婚,已婚女人不好找工作的。”老婆在电话中理直气壮地说。我在电话这边说:“但你心里要牢记自己是人家老婆了呀。别拿这个当某种行为的借口。”她笑了:“一时半会儿还忘不了。”
    后来,每次电话她都巴巴地说:“你什么时候来啊,我们老这么分着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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