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谢峰到工地的第二天,就开始出工。
对于出力气,谢峰一点也不打怵,他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毕竟在劳改队憋过八年嘛。劳改劳改,顾名思义,那就是劳动改造,开荒种地搬沙运石,什么苦他没吃过?什么累他没受过?所以就没把这建筑小工当回事儿,以为自己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其实不然。一旦真干起来谢峰就感受到了艰难。在工地上,小工、副工、大工是三个需要出大力气的工种,而小工又是这三个当中最累的,是不需要一点儿技术的干累。比如说挖地基,谢峰刚开始时干的就是这活儿。掘土机刨掘到三、四米深后就再进行不下去了,因为坑里有渗水,机器开不进去,地基的面儿又大,掘土机虽然有力气但手臂却不够长,只得用人。工地上昼夜开工,四班轮换作业,班干六个小时。看似很宽松没什么强度,其实也不然。时间就是金钱。就是干十二个小时有十小时是歇着又有什么用呢。老板追求的是进度,他手下的包工头就得想着最大限度地合理使用工人们的力气。每班每人额定一百车泥土,是那种只有一个轱辘的手推车。一锹锹地将车装满,然后再一车车地沿着个木板搭制的斜坡推出去。人在泥里干活,脚下软绵绵的,没根基就费力气。干满六小时完成定额,整个人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再没有一丝力气了,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只想睡觉,恨不能把余下的十八个小时都用来睡觉。睡醒了就吃。吃的还算不错,每人每顿四个馒头,还有喝完管添的豆腐青菜汤。头几日谢峰很不适应,手上的血泡破了结成茧,结了又破,浑身各关节酸疼难忍。一个班下来,眼冒金星,连拿锹的力气都没有了。习惯了就好了。老工人都这么说。
苦些累些谢峰并不怕。他咬紧牙关坚持着。过了些天,他的身体也适应了这种强度,加上干活时他也逐渐摸索出了些用力的窍门,学会了协调好周身的每块肌肉,使巧劲儿,一个班熬下来就不觉得怎么困难了。地基挖了半个月,然后就是浇注,筛沙搬石,一车车的推来混凝土,没几天又把那个二十余米深的大坑填满,就到了往高里竖楼的时候了。谢峰每天工作和休息心情都很舒畅,也用心学习着那些泥瓦匠们手上的技术。
时间过得很快。谢峰已经领过两次工资了。
除了出工吃饭睡觉,闲着的时候也不少,多数人都是躺在铺上睁着眼睛养精神,恢复着体力,互相搭着话,唠唠家常或是逗闷子取乐。山南海北的啥地方人都有,说话的口音也就杂,南腔北调地凑在一起也很有意思。总唠闲磕也没什么劲,就有人想着法儿娱乐。有下棋的,也有拿扑克牌小来小去赌博的。下棋谢峰不会,玩牌他又太会了,但他已经发过誓不再碰那东西,所以每当简易的工棚里有人闹闹嚷嚷地聚在一起赌博时,他就起身离开,走到外面晒晒太阳,有时也会溜达到隔壁厨房前,帮那个名叫翠莲的农村小丫头择择菜,或是替她拎桶水劈些引火柴什么的。
翠莲是个苦命的孩子,有十四、五岁的模样。个头不高,有点胖,皮肤黑里透红,是那种经历过风吹日晒所特有的健康肤色。一双大眼睛盛满了惊恐和忧郁,看人时目光总是躲躲闪闪,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她人不大但很勤快,总是里里外外不停地忙活。厨房做饭的就她和一个长得很胖留着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那男人姓侯,人们都喊他老侯。老侯是山东人,爱喝酒,脸庞总是红扑扑的。他脾气不太好,好象所有来吃饭的工人都在白吃白喝他的,整日骂骂咧咧地。常常能听到他扯着破锣嗓子吆喝着翠莲,含糊不清地指使她干这干那。
时间久了,翠莲对总来帮自己干活的谢峰心怀感激,也就逐渐解除了心里的戒备,陆续地和谢峰讲出了自己的身世。翠莲家在四川,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山村,从村里到通汽车的镇上,需要走一整天的山路。家里还有父亲和两个弟弟。母亲前些年生病,花了好多的钱也没当事儿,死在了治病的路上。家里欠了别人很多钱,连耕牛都被人牵走了。弟弟们还小,母亲没得病时都上不起学,这时候就更不敢想了。村上有出去打工的人回来说外面挣钱容易,翠莲就动了心,就跟着别人走出了山村。没想到她和另外两个女娃一起被卖了,卖到粤北农村。翠莲就哭、就闹,她要挣钱给家里还债,不愿意给别人当老婆。买她的那个男人有四十多岁,凶巴巴的,只有一只眼睛。只有一只眼睛他也能把翠莲看得紧紧的,晚间没完没了地折腾她,白天出门时就把她绑起来。翠莲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终日以泪洗面。后来她怀孕了,挺个大肚子的她不知所措,她本身还是个孩子呢。那个独眼男人倒是满心欢喜,整天冲着她隆起的腹部喊儿子。乐大没喜事。有天傍晚他越想越美,自己把自己灌醉了。翠莲可不想放过这机会,趁着夜色,逃出了那个魔窟般的家。后来就遇到了现在这个工地的包工头,也就是老侯的侄子,小侯。小侯收留了她,领她去医院做了流产。不,应该是引产。她欠他的,在工地厨房帮工已经有近半年了。
谢峰见过那包工头小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样子,看什么都不舍得用整个眼球,而是眯缝着眼斜视。时常来厨房和他的叔叔喝几杯。翠莲见了他,就像小学生犯了错误站在老师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
工地上出了事故。工程队中有个湖南人,叫高鹏,长得额头和后脑勺都很鼓,是负责施工质量和进度的小头目。那天晚上他也不知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在脚手架上走着走着,一脚踏空,从三米多高处翻落下来。楼才刚开始砌,没多高就没有防护网。三米多也不算高,可高鹏落地时大头朝下,没有戴好的安全帽先自脱落了,脑袋碰到一块石头上,顿时血流如注,不省人事。那时是后半夜,虽然工地上亮如白昼,可除了干活的和带班的工头外,真正管事儿的人却没有。大家慌作一团。谢峰戗到近前,喊了几声,满面是血的高鹏也没应他。周围的人都嚷着上医院吧快叫车去医院吧,干喊也没人动窝。谢峰拽住高鹏的两只手,一转身就把他带到了背上,背着他向医院跑。街上基本上没有行人,车辆也很少。到医院,高鹏被推进了急诊室抢救,脑颅骨折,需要住院做手术。也幸亏救治及时。天亮后小侯来到医院,表扬了谢峰一通,留下张支票给高鹏住院用,并安排谢峰当陪护,工资照开,还有补助。也算是对他的奖励了。
谢峰精心照料着高鹏,两人的关系相处得十分融洽。高鹏的伤势日渐好转着,谢峰也就越来越清闲,有时间还可以逛逛医院旁边的商店。他给自己买了一身衣服,买完后不禁想起翠莲来,自打认识她后,就见她穿一身紫格衣裤,从没见那可怜的孩子换过别的。想到这儿他就给翠莲挑了一套,是刚流行的牛仔服,花了五十元钱。有了这件事,再加上他也想回宿舍换换内衣什么的,所以在一天傍晚安顿好高鹏后,他便拿上给翠莲买的衣服回了工地。一路上他想象着翠莲穿上这么一套流行的服装,多少也沾点城里人的味了呢,那孩子一定会非常高兴吧。
工地上一切如故。他先来找翠莲。翠莲住在厨房边储存粮食杂物的屋子里。走到门旁,正想敲门,从屋里传来厨师老侯的申斥声,还有翠莲嘤嘤的哭泣和哀求。谢峰急忙推门进屋,见老侯站在床边,裤子堆在脚面上,露着白白胖胖的屁股,一只手薅着翠莲的头发,把她的头用力往自己的胯间摁。回头见谢峰进来,老侯并没有松手,两眼瞪着他说:“你来干什么?出去!”谢峰上前一把推开老侯,厉声道:“你怎么欺负个孩子,你太缺德了!”说完抬脚奔老侯那肉滚滚的屁股踹了下去。有裤子缠住两脚,所以老侯被这一脚踹得踉踉跄跄,一屁股跌出好远。他哇哇叫着爬起来,边系裤子边嚷:“你敢打我!你个驴日的敢打老子,你吃谁的饭你不知道吗?你,你等着。”说完他就气哼哼地出去了。翠莲衣衫不整,满脸是泪。谢峰问她:“他总欺负你吗?”翠莲边整理衣服边向谢峰哭诉:“他们爷俩都欺负我,一个比一个坏。今天,今天那小的刚欺负完,老的又来。套子没有了,他,他个龟儿子就逼我用嘴伺候他。……”听到这些,谢峰肺都要气炸了。翠莲还是个孩子,那两个畜牲一样的家伙怎么就能下得了手啊!门外传来老侯气势汹汹的喊声:“臭小子,你给我出来,有种的你出来!”
谢峰一步步走出门来。老侯拿着两把菜刀,张牙舞爪的。谢峰两眼冒火,逼视着老侯。老侯的气势被谢峰压下去了,叫嚣声夹杂着胆怯:“你来,你来呀,”他挥舞着两把菜刀,给自己打着气,“你来呀,看我不杀了你!”他的喊声招来许多人围观。见人多他更来劲儿了:“怎么样,害怕了吧?要想让老子饶你也行,你就……”还没等他说完,谢峰冷不丁的当胸一拳,就见老侯“嘤”的一声仰面跌出老远。舞舞扎扎的还不服气,依旧骂咧咧的往起爬。谢峰到了,一只膝盖压住老侯的胸,夺过把菜刀摁在老侯的脖子上。那老侯气喘不上来,早没纲了,只是心惊肉跳地鬼哭狼嚎:“杀人啦,这小子要杀人啦!”
谢峰已经不是几年前的谢峰了。他冷眼盯着老侯,脸上挂着一丝冷笑,像是在打量个小丑。老侯不再挣扎了,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谢峰朝那张胖脸吐了口吐沫,然后扔了菜刀,忿忿地站起身,回到翠莲的宿舍。翠莲还在哭。谢峰拿过他新买的衣服,让翠莲换上,并把自己身上的钱掏出来递给她,说:“你还太小,你的家人肯定在惦记你,离开这里,我送你回家吧。”翠莲惊恐地望着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收拾一下东西,”谢峰说,“我们这就走。”他的口气不容置疑,转过身等候翠莲换衣服。
当谢峰领着焕然一新的翠莲走出门时,那个小侯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腋下夹着个小皮包,很轻蔑地斜视着谢峰。
“怎么,想当英雄么?”那小侯说。
谢峰冷眼相向,没有作声。
小侯依旧是阴阳怪气:“跑这里来英雄救美啊?真让我长见识。你想带她走?”
谢峰说:“是。我送她回家。”
小侯说:“回家?可以呀,我们这里来去自由,谁走都可以。但惟独她不能走。”
谢峰说:“为什么?”
小侯说:“你搞搞清楚,你知道她是怎么到我这里来的?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帮她拿掉的?她欠我的医疗费到现在还没还呢。”
一直吓得哆哆嗦嗦躲在谢峰后面的翠莲这时小声说:“我还欠你的?半年来我没日没夜地干,一分钱工资都没得,怎么还欠你的?”
谢峰说:“姓侯的你听见没有?还敢说欠你的吗?”
小侯有些恼羞成怒:“你,你凭什么带她走?就不怕我告你拐卖妇女么?”
谢峰说:“你尽管去告好了。倒要看看是我有罪,还是你们奸淫幼女有罪。”在狱中他学过一些法律知识。
那小侯理屈词穷了。说话的声音有些破:“你走,你们都给我滚,哪个稀罕再留你们。”
这回该谢峰不依不饶了,说:“走可以,我们得把帐算清楚。”
小侯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还是很不情愿地从包里数出一叠钱来递给谢峰,说:“走吧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们。”说完扭头就要走。老侯拉住了他,急赤白脸地说:“这,就这么让他们走了?”那小侯正愁有火没地方撒呢,听他这么问,就没好气地冲他的叔叔嚷:“还留她做什么?帮你做饭?你听好了,以后厨房的活儿就你一个人干,干不好你也给我走人。”说完气哼哼的拂袖而去。
谢峰收拾好东西,领着翠莲离开了工地。夜风湿润、清凉,路灯把他们的身影一会儿拉长,又忽而变短。他们来到长途汽车站,那里早就关了灯火。想了想,谢峰领翠莲走进旁边的一家旅馆,花八块钱开了个双人房间。那店主人也没问他们要什么证件,只是用很轻蔑的目光多打量了翠莲几眼。她肯定是把翠莲当成街边上的“流莺”了。
谢峰有些困,脑子里也有些乱,想好好的睡上一觉。所以他让翠莲早些休息,自己就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了,衣服也没脱。翠莲坐在床边,动也没动。谢峰说:
“早些睡吧,明天你还要坐很长时间的车呢,今天要休息好。”
翠莲还是不动。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唤了一声:“大哥。”
“嗯?”谢峰坐起身,“你有什么事么?”
“大哥,是你救了我。我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今晚,就让我,就让我伺候你吧。”
谢峰听明白了,急忙说:“快别乱讲,快别乱讲。看你,想到哪去了。”
翠莲涨红了脸,紧张和羞涩使她有些语无伦次。她说:“是我自己愿意的。我,我心甘情愿伺候你。”说着站起身就开始解衣服。
“不行不行!”谢峰急得直摆手,“你还是个孩子,我一直把你当小妹妹看待的。你要这样,你要这样我可就生气了,不管你了。”
“大哥,你是不是嫌我脏啊?我是不是坏女孩呀?”翠莲都快哭了。
谢峰忍住心中的焦急,走过去,拍了拍翠莲的肩膀,让她坐下。说:“傻丫头,你想到哪去了。男人并不都是像你想的那么坏。你希望我也和侯家那爷俩一样么?以前的事儿不怪你,你也不坏,是个勤劳善良的好姑娘。你才多大呀,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睡吧,踏踏实实睡个好觉,明天我送你回家。……”
那一夜谢峰睡得很好,比以前出大力时睡得还要香沉。翠莲也是。
第二天,谢峰给翠莲买了回四川的车票,一直把她送上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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