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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方媛被前来找她的石川和包立新接回了生产队。她谁都不认识了,在她的世界里空旷无垠,没有四季没有色彩,没有了感觉就无所谓什么幸福和痛苦,什么都没有了。她要做的只有那么几件事:见到女人就会站到那人身边,露出做作的笑容,她是在与别人比美,这时候要夸奖她,说些谁也没有方媛漂亮等等恭维的话,要不然她会撅着嘴生很长时间的气;遇到男人她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人家搞她,声泪俱下地,不答应她就拼命撕扯自己的衣服,说我给你洗,我给你洗干净了你就搞我好不?没有办法让她停下来,折腾累了她就睡,睡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包立新或者是石川当作谢峰,抱着就喊哥,说哥啊,你又去哪了啊?你怎么总让我担心啊。一来二去的石川他们就总结出个平息她情绪的办法来,当她跪下求人时,另一个就装作是才从外面进来,冒充是她的哥哥,她就满足了,就会十分听话,让吃就吃给喝就喝,眉飞色舞地。
    还有个办法能让方媛安静下来,那就是给她唱歌,最好是唱苏州评弹或黄梅戏。听到歌声她会像个小学生一样的安静,完全看不出她是个病人。若是你不小心唱错了词或是走了调,她还会十分大度的抿嘴笑着给你纠正。包立新最会唱了,所以这任务就落到他的头上。可好景不长,没过多长日子他就走了,去上学了。
    包立新和范秀芬读的是同一所大学,走时自然是免不了的与艾丽娜千缠万绵、山盟海誓一番。他走后没几天艾丽娜就去公社知青办上班了,接替了范秀芬的角色,没看出她有什么欢喜,也没发现她有什么不乐意。戚雪表现出老大的不屑,当着艾丽娜的面说些不冷不热的风凉话。艾丽娜从来不与戚雪争论什么,很漠然地听她说些无耻下贱之类的话。到公社上班没几天,她收到了包立新从大学里发来的信,信里只写了一行字:我将永远感激你的卑贱!显然她所做的一切范秀芬都和包立新说了。艾丽娜没有哭,默默地把那封信撕成碎片,然后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面白茫茫的大地出了好半天的神。其实她什么也没想,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爱情没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包立新上大学和艾丽娜调到公社工作对戚雪的打击很大,对于她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也是个不小的冲击。活生生的现实与她热衷于的口号誓言什么的相去甚远。生活本身太残酷了,她的棱角被痛苦的一点点磨平。她迷惑,惶恐不安,为自己稚嫩的一次次的冲动而痛苦不已。特别是看着方媛那百事不省的样子,再想起牢中的谢峰,她就会感到非常的内疚,把这一切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痛恨自己不该在那天夜里离开病房。唯一使她安慰的是她可以劳动,每天上工后她都会拿出拼命的架势挥汗大干,一点不比农村壮劳力差。她在惩罚着自己,在近乎残忍的对待自己,并从中榨取着可怜的慰籍。
    1974年就要过去了,知青们开始陆续的返城。病退的,招工的,上学的,各想各的办法。方媛病成这样,有一天石川就到公社找艾丽娜,说方媛的情况你也了解,给她办个病退吧,回上海或许对治疗有所帮助。艾丽娜答应了,可万致祥不同意,说方媛是装疯,好好的年轻人怎么会说疯就疯呢。还说她是在逃避再教育,是为躲避革命群众的斗争……艾丽娜没有把这些话和石川学,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可方媛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呀。石川就想着法儿与方媛的母亲联系,拍过电报也写了几封信寄回上海,但都没有回音。不知道那女人现在怎么样了。石川和戚雪轮流照看着方媛,每天只能一个人出工。好在冬天时生产队没什么活,闫胜天很能理解他们照顾他们,出不出工的也不去计较。
    本来六个人还有些活力的宿舍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沉闷憋得人透不过气来,并且方媛的病也没有好转的迹象,看着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现在的样子,让人心里充满了伤感。伤感出诗人,石川的诗情如潮水般汹涌,他冷眼面对一切,用冰冷的文字肢解开所有的迷惘。在他的床头贴着张条幅,上面书写着雪莱的一句诗: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1975年的元旦就这样沿着苦难的绳索一点点的攀缘而来,新的一年开始了。这天生产队放假。这天,石川早早地离开山村,他要到县第二劳改支队去探望谢峰。这是他第一次去。到公社坐火车,下了火车倒汽车,又步行了一段路,终于见到了那有高高的围墙布着电线网的监狱。
    谢峰瘦了,眼里多了种叫冷峻的东西。他的脸上有伤,淤血还没有完全散尽,青青的挂在脸颊上,格外扎眼。见到石川他第一句话就是问方媛怎么样了。石川在路上计划着把方媛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给谢峰,现在看到他这样,于心不忍,就立即改变了主意,说方媛不错,过得很好,要不是生产队里不好请假就会和自己一起来了等等。谢峰紧紧抓住石川的手,说媛媛可不能再吃苦了,我答应过她爸爸要照顾好她的,现在只好拜托给你们了。石川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说着些安慰谢峰的话,劝他说以后别再冲动做傻事,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大家特别是方媛还在等待着他早日回去呢。他给谢峰带了两包饼干,说是方媛买的。他还给谢峰带了一张方媛的照片,那是临出门时戚雪从方媛的一个日记本里找出来的。照片上的方媛调皮地笑着,青春靓丽。照片对谢峰来说太重要了,他捧在手心里,用手轻抚着照片里的方媛,眼睛一点点的湿润了。石川看着他,不禁打心眼里佩服戚雪的细心。今后就让这照片陪伴着谢峰度过一个个漫漫长夜吧。
    石川佩服戚雪的心细,可没想到她却把方媛弄丢了。当他从劳改支队回到知青点,看到戚雪眼睛红肿着,急得跟什么似的。方媛不见了,方媛在戚雪去厕所的那一会儿的工夫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大冷的天她能去哪呢?石川就是打去公社的路回来的,所以她不可能去公社。那么再没有她可去或该去的地方了啊#耗处去打听去找也没有寻到,戚雪和石川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瞧着就要被烤焦了。
    方媛是被闫胜天家的二奎带走了。二奎虽然缺些心眼,但漂亮和丑陋他还是分得清的。以前方媛是公主,是女神,他只配远远地怀着敬畏的心情偷窥她。自打方媛生病住院,二奎用爬犁拉了方媛两次和她有了近距离的接触以后,他的七魂六窍就不再听他的驱使了,就不再属于他了。他早已经和大奎的女人住到了一起,对男女之间的事比大奎还要贪婪。自从方媛驻进他的心窝窝里后,他变得整天烦躁不安起来,怎么看大奎的女人怎么像只赖蛤蟆,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别扭,没几天就把她打回娘家去了。屋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一个人更好,正好可以美美地想念方媛,想她乐时的样子,想她哭泣的样子,想她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方媛充满了他生活中的角角落落,能多看她一眼都会换来他整天的好心情。
    所以那天一大早他就又来到了知青点,和他老爹闫胜天一样,他不敢进屋。闫胜天是不喜欢屋里香皂和雪花膏的味道,二奎是因为自卑。他就在离知青宿舍不远的地方转悠,期待着他所期待的人能露面。
    老远的,他看见方媛出来了。是的,就是她!那红红的围巾迎风招展。许是她在屋里憋得太久了,一出屋就很兴奋的样子,就一路小跑着奔二奎来了。二奎激动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木然地张着嘴站在那里。方媛来到二奎的面前,还没等气喘匀了就跪在了地上,抓着二奎的手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求你,搞我吧,求你搞搞我吧……”二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虽然他也听村上人提起过,说方媛从公社回来后就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这真是天鹅把自己送到了青蛙的嘴里。他爽快地答应了,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更何况是方媛求他的呢。他高兴得恨不能一个高就蹦回家去。方媛跟在他后头,心情也无比的愉悦。
    二奎把方媛领回了家,一关就是三天。方媛笑他也笑,方媛哭他也哭。方媛笑着求他搞他就搞,搞完了方媛就会说:“好了啊,该让我哥哥回来了吧。”二奎变不出方媛的哥哥来,方媛就闹,就哭。二奎很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也跟着哭。
    第四天早晨,二奎睡得太死了,方媛大摇大摆地走出他的草房他都没有醒来。村子里静悄悄的,整个世界还都处在沉睡当中。方媛撒欢似的行走在雪地上,她想用自己的脚印踩出个好看的图形来,却总是做不好。离村子里的那口井不远了。那是一口辘轳井,全村人和牲畜的用水都从那里提。有个人在那里正吱吱地摇着轳把,提水准备做早饭了。方媛满怀欣喜的奔井走来。提水的人走了。方媛来到井旁,嘴里说:“我给你洗洗,我给你好好洗洗吧。”井太深,井边和井壁上结了许多的冰。方媛趴在井沿上,双手努力伸向井里去够水。她从井底那一汪水中看到了她自己。她好想仔细的看看自己啊,但她没有成功。她顺着溜滑的井沿大头朝下栽了下去!
    人们先是从井里捞上来方媛的那条长长的红围巾,接着又把方媛捞了上来。她死了。她死得很安详,安详得让人看一眼都会心碎:长长的秀发硬挺挺的向上翘楞着,眼睛很平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双唇微启,仿佛是要说些什么。
    也许只有死,才是方媛最好的解脱吧!
    那一天是1975年1月5日,是星期日。
    石川没有哭。人在过度悲伤时,泪水就会凝固。他的心却在流血。戚雪哭得昏天暗地,边哭边诉说着自己对不起方媛的地方,抒发着她的内疚。她用被子将方媛僵硬的身体捂软,为她仔细的擦洗干净,换上干爽的她平时喜欢的衣服,还把自己身上的一件红毛衣脱下来给方媛穿上。村上的几个年轻后生在后山架起一堆火,把冻土化开,刨好了坑,用一领草席把方媛裹了,葬了。从此,在红卫星生产队的山野间,多了一个二十岁年轻姑娘的不散的冤魂。
    还有一个人哭得很厉害,那就是二奎。当年他的亲娘菊被大奎烫死时也没见他这么悲恸。哭着哭着他就把几天来和方媛在一起的事说出来了。石川默默把这些事记在了心里。
    二奎在方媛死后,原来的傻又多了一些疯,总是抄着袖在知青宿舍四周走来走去,像一只丧家犬。逢人便说方媛对他如何如何的好,讲他和方媛在一起那几天有多么的恩爱。说着说着就哭,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有一天石川悄悄的把不远处的二奎招到宿舍,低声问他:
    “你想不想见到方媛?”
    二奎说:“想啊!我总梦见她呢。”
    石川说:“我有个办法能让你见到她,但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二奎问:“是什么条件啊?你快说。”
    石川说:“你不能和别人说起这事,否则就不灵验了。”
    二奎满口应承着,还一劲催石川快些讲。
    石川告诉他:“后山老爷岭的悬崖边有棵歪脖子树,只要你抱紧它使劲摇一摇,再喊一声方媛,她就会从天上下来了。”
    那二奎信以为真,出门就奔老爷岭去了。那老爷岭上的悬崖是前些年生产队炸石头人为造成的,坡很陡很长,那棵歪脖子树傲立崖顶。二奎不知道石川已经在那树根处做好了手脚,急忙忙地抱着树干就用力摇晃,还没等他喊出方媛的名字,便连人带树滚到悬崖下面去了,摔得血肉模糊,立时断了气。村上的人都说,那方媛一个人远离家乡,在阴间太孤单,于是就招二奎去做伴了。
    如果有阴间的话,那二奎还真的说不定会见到方媛呢。
    可这世上会有阴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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