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红卫星生产队村西头牲口棚左侧把头的房子里,住着六位从上海来的知青,三男三女。他们都还年轻,谢峰最大,22岁,最小的石川还不满19岁。包立新21岁,三位女知青分别是方媛、艾丽娜和戚雪,也都是20左右的年龄。
    年轻应该是美好的,就像是从晨雾中喷薄而出的太阳,清新靓丽。年轻的心里,都装有一弯清澈的小溪,热情奔放,潺潺而流。但这些美好早已远离了这六位年轻人,苦难如室外令人畏惧的寒冷,紧紧裹着这几颗幼嫩的心灵。他们都是来自上海,73年毕业于同一所中学。
    在他们几人当中,谢峰和方媛的关系比较特殊。两人的父亲年轻时就在林彪领导的东北联军里并肩作战,关系甚好。1947年,第二次攻打东北重镇四平的战役开始,方媛的父亲方伯年受了重伤。那次的仗打得异常惨烈,敌我间你包围着我,更外边我又包围了你,层层的胶着在一起,尸横遍野,昏天暗地。谢峰的父亲腿部也负了伤。他把方伯年驮在背上,趁着夜色一点点的爬了回来,很有些传奇的色彩。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战场上肠子都流了出来昏迷了好久的方伯年竟奇迹般的活过来了,又活过来的他从此官运亨通,53年从朝鲜战场上回来时他已经是一位师长了。谢峰的父亲谢老蔫却还是个班长,一名不苟言谈的老班长。对于从死亡线上救下方伯年的事,谢老蔫绝口不提,也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喜欢俩人往一堆儿扎,这中间有方伯年当上了大首长的缘故,也有其他的原因。
    东北全境解放时,方伯年那会儿是团长,他所率领的那个团并没有随大军南下,作为留守部队在当地驻扎了下来。事情不是很多,饱暖思淫欲嘛,方伯年就和当地的一个女人结为夫妻。谢老蔫跟着也很高兴,没事时就喜欢往方伯年新成的家里跑,嫂子长嫂子短的热热乎乎地叫着方伯年的老婆。他在寻找那种感觉,那种家庭的感觉。方伯年也不把谢老蔫当外人,有什么好吃的还会让通信员去把他这位有着救命之恩的兄弟请到家来,一起喝上两杯。时间久了,方伯年的老婆就很喜欢这位话语不多憨厚勤快的小伙子,就把自己的一位表妹介绍给谢老蔫认识。那时候当兵的还不允许和驻地的老百姓结婚,好在全国就要解放了,好在方伯年是团长,谢老蔫就很幸福地做了倒插门女婿,过起了幸福生活。当然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营房度过的。
    抗美援朝开始后,处于半休整状态的方伯年所带的那个团被一纸命令拉了上去。谢老蔫的老婆那时候已经怀上了谢峰,挺着个大肚子哭哭啼啼的为谢老蔫准备着行装。谢老蔫就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仗还没有打完并且还要打到国外去,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急着讨老婆啊,就这样一拍屁股奔向前途未卜的战常恒什么呢?
    军令如山,容不得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谢老蔫就去了朝鲜,就开始打仗。到53年7月,交战各方都打累了,又都坐下来分地盘,不打了。好在谢老蔫还活着。他很快办理了复员,兜里揣着两枚军功章回家了。能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是他在战争的间隙时梦寐以求的事情。方伯年已经是师长了,但谢老蔫很是瞧他不起,因为方伯年从朝鲜回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原来的老婆离了婚,然后又风风火火地与一位部队文工团的比他小好多的漂亮女子结为夫妻,没多久便生下了方媛。“糟糠之妻不可弃,这小子昧了良心了。”谢老蔫在背地里时不时的骂着方伯年,“早知道他是陈世美,还不如让他当初光荣了的好!”
    谢老蔫复员后回到了农村。原本就是农民嘛,他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每天伺弄完庄稼享受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天伦之乐,使他很是知足。方伯年后来也复员了,在上海那座大都市做起了官,住上了洋房。还算他有些良心吧,没有忘记曾经救过他命的兄弟般的谢老蔫,时不时的会寄来些钱物,谢老蔫也不说什么,东西收下,钱一律送到方伯年前妻处,也不给方伯年回一个字。
    谢峰在父母的疼爱下一天天茁壮成长,性格很像他的父亲,内向,不喜欢多说话。
    时间转眼就进入到六十年代。天灾人祸一起向羽翼还不丰满的共和国袭来,刚刚过去的大跃进运动已经把还不富足的家底折腾得所剩无几,持续近三年的自然灾害又席卷了整个华夏大地。河里不再有鱼,树上不再有皮,能吃的都吃光了,人们饿得东倒西歪,两眼发蓝。后来谢峰的妈妈饿死了,再后来谢老蔫也铁青着脸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按理说谁被饿死也不会轮到谢老蔫啊,因为他是生产队的粮库保管员!粮库里虽然很空了但几麻袋黄豆几麻袋的玉米还是有的,那是种子,随便抓一把或者拾几粒粮食入口就会救下了自己的性命,但谢老蔫却没有。很多年以后,当地的老人们提起这事对谢老蔫还是忍不住的啧啧称赞,直竖大拇指。再后来,有位作家以谢老蔫为原型,写出了一篇很出名的校旱,名为《粮食》。
    父母都没了,谢峰东家吃一口西家混一顿地打发着日子。好在乡亲们都很敬佩谢老蔫的为人,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先可着谢峰吃。
    后来有好事之人把这情况写信告知给了远在上海的方伯年。方伯年看着信,流下了眼泪,流过泪之后他就作出个决定:接他那有着救命之恩的兄弟家的孩子到上海,到自己的身边来。
    就这样,在农村土生土长的谢峰来到了上海,来到了在他眼中和天堂无异的大都市,住进了方伯年也就是方媛的家。那是一幢两层结构的带有花园的小洋楼,楼下是客厅餐厅卫生间书房什么的,楼上是卧室。方媛还记得谢峰刚进她家时的情景。那是个冬日,是正要吃晚饭的时辰,父亲打外面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脑袋大得出奇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男孩,进屋后也不晓得换鞋,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父亲方伯年回过身,冲着那个男孩和蔼地说:“小峰啊,快进来,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边说边拿来双拖鞋放到了男孩子的面前,说孩子,先把鞋换一下。那男孩很听话地就开始换鞋。本来他脚上穿的那双很大的样子怪怪的棉鞋就让方媛很好奇了,待他脱下鞋后就更有意思了,使得方媛没有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那男孩没穿袜子,脚上却有厚厚的缠了好多层用来防寒的裹脚布。……
    接下来的难堪事还有好多,让谢峰感觉自己很丢人。比如吃饭,刚开始的几天他一人的饭量比方伯年一家三口的总和还要大;每天要刷牙,方媛教了他许多次也没有学好,害得他常常是弄得满嘴的血;还有动不动的就要洗澡,每天睡在软软的床上也没有家里的土炕舒服。好在方伯年一家老小对他都还不错,没有嫌弃他,给他理发买新衣裳打扮一新,渐渐的使他有了归属感。他和以往一样沉默不喜言语,方伯年就很急,以为这孩子对新家还一时溶入不了。有一天他把方媛单独喊到书房,和她讲当初谢峰的爸爸作战如何的英勇,和她讲谢老蔫是怎么样的把自己从死尸堆里拖了回来,和她说一个守着一大堆粮食的人自己却被饿死那该是何等的气节等等,直说得方媛泪水涟涟,心灵深处受到震撼,对谢峰也不免刮目相看。第二天她便找了个只有她和谢峰在一起的机会,对深低着头一劲儿摆弄手指的谢峰说:
    “我们家好不好?”
    谢峰点了点头。
    “那你说我好不好?”
    谢峰红着脸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好不好看?”
    谢峰把头埋得更深了,像木头样没了反应。方媛却穷追不舍。
    “说嘛,你倒是说呀?我漂亮不?”
    谢峰使劲点了一下头。
    “那我给你当妹妹你要不要?”
    谢峰的脸更红了,过了一会儿才又点了一下头。
    “嘻嘻,你答应了?那你现在就叫。”
    谢峰惶恐地抬起涨红的脸,说:“叫 叫什么?”
    “叫我妹妹呀!嘻嘻,快叫呀,现在就得叫。”
    “妹……妹妹。”
    “哎。那我就喊你哥哥吧,傻哥哥,木头哥哥,你喜欢哪个?嘻嘻……”
    ……
    像公主一样生活得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方媛,人漂亮,和她那位搞文艺的母亲一样漂亮。生活的富足和父母的娇惯使她产生很强的优越感,这种感觉容易使人不合群,加之父母整天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很少顾及她,让她常常感受到自己的孤单。现在好了,她有了伴儿了。谢峰不多言多语正合她的脾气,听她一个人说就足够了,她需要有个人陪她玩耍,听她倾诉。每天一口一个哥哥地唤着,缠着谢峰陪她玩这玩那。谢峰对于她的那些个诸如跳皮筋呀给洋娃娃看病呀等游戏,可以说不屑一顾,很看不上眼,但他骨子里的淳朴和厚实又让他不忍心拒绝她,憨憨地陪着笑脸。他也打心眼里喜欢眼前这位动辄就哭天抹泪的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
    谢峰是男孩子,男孩子有男孩子喜欢玩的东西。有天在楼后的花园里,他找来只大箩筐,用根小木棒支上,在筐下面洒上小米,筐顶部压上重物,在木棒底部拴根麻绳,然后躲在远远的一棵树后面,拽着绳的另一端,像个侦察兵。一边的方媛紧张得也是大气不敢出。没多大一会儿,就有几只不怕死的麻雀蹦蹦跳跳的进入了筐底下,这边的谢峰咬着牙猛地一拉绳,那几只可怜的麻雀就被扣在了猛然塌下的筐里面。谢峰欢呼着冲了过去,方媛跟在后面,一样的兴高采烈。来到近前,谢峰和以往在农村家里一样把从筐底下抓出的麻雀一只只的摔到地上,一点也没留意身后方媛的变化。等他把该做的都做完,挂着满脸胜利的笑容回过身想向方媛炫耀一下时,他被她的表情惊住了:方媛气得小脸煞白,张着小嘴喘着粗气,眼里含泪。她用小手指着谢峰的鼻子颤声地说:
    “你……你怎么把它们都给摔死了?……你怎么这么狠呀你?”
    谢峰不知所措。他很不理解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摔死,不摔死它们就该飞跑了。”
    方媛哭得昏天暗地,不再理睬谢峰,也不让谢峰将捕获的几只麻雀烧了吃,而是在花园里挖了个小坑,很郑重其事的把它们埋葬了,之后还在上面洒上了花瓣。后来谢峰不得不扎了个鸟笼,在里面放入两只新捕获的活蹦乱跳的鸟儿呈到方媛面前,才使她消了气,破啼为笑。
    过了年方媛就入学了。谢峰虽然在老家时也上过学,但有一天没一天的学得不是很正规,就和方媛一起走进了育红小学,从一年级开始学起。从那时候开始,知青点的另几位男女就和他们结识了,从小学到初中高中他们都在一个班级。谢峰贪玩,学习上不怎么用心,比不得聪明的方媛。每次考试方媛都会牢牢地把住第一的位置,谢峰也会稳稳地抢占倒数第一的交椅不放。什么事情习惯后就好了,就像方媛有哪次没考好得了个第二第三什么的她就会很伤心。同样的,老师和大人们也习惯了谢峰每次考试的名次,要是他哪次往前挪动了几名,反倒成了稀奇事。
    方媛从不歧视她这位学习成绩不好的异姓哥哥,更多时候她还是很敬重谢峰的。比如有一阵子班里的有个叫包立新的男生总喜欢欺负方媛,说欺负也不太准确,他就是喜欢有事没事的薅下方媛那两条漂亮的小辫子。谢峰曾嗡声嗡气的警告过他,可他不听。一天放学后谢峰就将包立新堵在了回家的路上,扯过他的衣领一用力就将看上去很胖很有些重量的包立新举过了头顶,把那位淘气的家伙和围观的孩子们都吓了一跳。
    一年又一年,谢峰在方家幸福快乐地成长。从育红小学毕业后又进入育英中学。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外面的世界渐渐地变得乱哄哄起来,而且越来越乱。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像方伯年那样扛过枪负过伤跨过江的人肯定会受到冲击,境遇一天不如一天。方媛和谢峰的命运也随着方伯年政治上的起伏而变得飘摇不定。学校里早已基本上不怎么上课了,这对于学习不怎么上心成绩也不好的谢峰来说无疑是件好事情,不会在为考试伤脑筋,也不需要为名次而自卑。但他搞不懂为什么像方伯伯那样一位差点儿将生命扔到战场上的人怎么就会在一夜之间变成坏分子呢?而那位梳着大分头流里流气名叫王洪文年轻人,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在车上架挺机枪横冲直撞于上海街头,竟成了英雄,竟成了一呼百应可以呼风唤雨的领袖。这世界是怎么了?
    他相信方伯年是好人,是和自己父亲一样值得尊敬的好人。他默默地冷眼面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更加尽心地呵护着终日惶恐不安的方媛。
    方媛变成大姑娘了,长成一位婷婷玉立的美人。运动初期她也和当时所有的年轻人一样,胸怀美好的愿望和火一样的激情,忘我地投身于运动之中。穿上绿军装,扎上宽腰带,戴上红袖标,整日刷标语、写大批判稿、贴大字报,俨然一个勇敢的红卫兵革命小将,整个胸膛都被激情鼓涨着,亢奋不已。后来在一次万人批斗大会上,她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她看到方伯年弯着腰,脖子上挂着个大牌子站在主席台上,接受着造反派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天啊#糊有些晕头转向了,木然地抓紧身边哥哥谢峰同样是有些冰冷而且略微颤抖的手。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是在梦境当中。当那山崩海啸般的“打倒反革命分子方伯年!”的口号传入她的耳鼓时,她的梦被彻底击碎了,她一下子晕了过去。
    从红卫兵小将变成了黑五类狗崽子,对方媛和谢峰来说无疑于一夜间从天堂跌入地狱,令他俩惶惶不安。接下来的日子是沉重和难捱的,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遮挡住了所有的阳光。昔日可爱的校园也变得让人望而却步。没完没了的批斗会,即使不是被批斗也要作为坏分子上台陪斗,一声声的“与反革命老子划清界限”的吼声震耳欲聋。谢峰从那时开始表现出他的坚强,每次站在台上都昂首用漠然空洞的双眼望着台下,用他的坚强支持着心理上已经摇摇欲坠的方媛,用他的强悍护卫着方媛免受侵害。
    方伯年被打倒没多久,他的那位年轻漂亮风韵犹存的唱黄梅戏的老婆,对他来了个反戈一击,彻底划清界限,离婚而投入到一个造反派小头目的怀抱。方伯年被下放到无锡的一个农村劳动改造。家里诺大的房子就剩下谢峰和方媛两个人。晚间,风从破碎的窗户嗖嗖地吹进屋来,大字报在风中哗啦哗啦地摇曳,这让方媛很害怕,就让谢峰在她的床边支上张行军床陪她。方媛躲在被子里,扑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谢峰。
    方媛说:“哥,你后悔来我们家吗?”
    谢峰说:“荆旱傻话,我干嘛后悔?”
    “哥,你姓谢,不姓方,不用跟着方家受苦的。”
    “我爸妈都饿死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哥,我好害怕啊!”
    “不用怕,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别怕,天不会塌的。”
    “哥,你给我唱支歌吧。”
    “你什么时候听哥唱过歌啊?好吧,我给你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后面该什么词了?”
    “嘻嘻,你真是木头。哥,还是我给你唱歌听吧。唱黄梅戏。”
    ……
    没多久,房子也被造反派收回去了,他们只拿了简单的行李走出那座熟悉的小洋楼。后来住进去的,是方媛的母亲。她给方媛和谢峰找了个住处,留下点钱就急急地离开了。那个造反派的小头目脾气不太好,她很惧怕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谢峰和方媛算是过早地有了体会。谢峰走到哪里都把方媛带在身边,惟恐她受到什么伤害。两人相依为命。每月他们都去一次无锡的农村看望方伯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说不了几句话就会猛咳半晌。最后一次去见他,是1973年的秋天,方伯年躺在冰冷的过道里,身下只有一块门板,腹部由于积水而鼓得很大,昔日那个威风八面的人物如今变成了干瘪枯瘦的老人。他一手拉着方媛一手拉着谢峰,老泪纵横。方伯年最后的一句话是对着谢峰说的:
    “小峰,好孩子,答应我,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媛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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