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14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第三章
    14
    这一夜,林义夫无法入眠。明明已经累极,疲惫的身躯都没力气动一下,但就是无法让自己休息。身边的妻子已经酣睡,呼吸均匀而攸长,一副满足的适意样子,时不时还长吁上口气。他却仍睁大着眼睛,盯着窗幕缝隙透进来的一点夜光。他不能闭上眼晴,一闭眼,脑子里出现的就是那张刻在墓碑上的唐瀚民微笑的遗像……
    吴梁市虽然没有无锡、苏州、常州出名,却拥有了江南地区最典型的人文景观和自然风光,最是红尘中一等风流富贵之地。
    吴梁市最值得炫耀和骄傲的除了太湖,还有就是那条穿城而过的古运河。古运河在吴梁老城区中心位置围绕着一条弧形小街,象根绸带飘过。这条弧形小街东西走向,仅六七百米长,因街的偏西处有座始建于十七世纪的天主教堂而闻名。共和国成立之前它的街名一直叫天主街,即使在清光绪十七年义和团焚毁了天主教堂,这条街也还叫天主街。现在保存完好的天主教堂是十九世纪初扩建成的,但这条街如今却不再叫天主街了。解放以后,人民政府崇尚民主,将其街更名为民主街,一直延续至今。自这条街易名之后,那座竖着铁十字架的教堂天天都关闭着铁门,静静地倒映在古运河里。
    民主街附近的弄堂和建筑近百年来都没有多大改变。临河筑室,枕河而居,河街并行,人水相依,粉墙黛瓦,简约大方。狭窄的石子路还是那条十七、十八世纪铺就的路,小街东西两处的河上各有拱形桥,一座叫信德桥,一座叫普济桥,街中还有座石板桥叫永安桥,这些桥都由教堂所建,桥名也是由教堂的的主教所起。政府将小街易名,却保留下了这些桥名。被保留下来的还有这小街上的二所由教堂创办的原名叫“原道中学”和“原道小学”的学校,不过名字到了文革后便被改成“第几、第几”了,改革开发以后才又改回原名。小街上有老虎灶、理发店、油条大饼铺,还有些修鞋、补伞、箍桶、打铁的小店小铺。这些小店小铺若要追本穷源,最古老的可以追溯到三五百年之前。
    小街的居民都是老街坊,祖祖辈辈好几代人都生活在此,大家还保留着相亲相邻的古风。谁家包了馄钝,相邻的十几家必定都有得尝鲜;谁家遇上红白喜事,忙的一定是左邻右舍;谁家晒在屋外的衣衫,都不必担心会被阵雨浞着;谁家外出忘了锁门,也不用怕家里会失窃;谁家要是遇上点犯难事,头疼的一定是满街的人。
    唐瀚民和林义夫就出生在这条小街上。从父辈们起,林义夫与唐瀚民家就是邻居,没有一墙之隔,就是一家人。他俩一同出生于那个最残酷、最动乱、最惨无人道也最滑稽、最疯狂、最莫名其妙的年代,那是共和国天灾人祸最猖獗的年代。林义夫出生时,母亲因产后大出血而丧失了生命。父亲是原道中学的校长,在1968年7月7日红卫兵“赤字军”和“黄字军”之间的武斗中,因出面奋力劝阻,而被当场活活打死。从此,年仅七岁的林义夫便和爷爷一起生活,因为爷爷年事已高,他和爷爷的生活实际上都由唐瀚民的母亲在照料。
    唐瀚民的父亲是位在国内享有声誉的土木工程专家,因为他耿直无讳,直言不忌,1958年6月被打成了“右派”,紧跟着就被独自下放到郊区农村“接受教育改造”。1961年8月被摘帽回到吴梁,成了“摘帽右派”而分配到原道中学任教。但在五年后的1966年8月,那个令焚书坑儒的秦皇汗颜的8月,那个1900年八国联军洗劫颐和园只是小巫见大巫的8月,那个惨绝人寰的人类社会大灾难的8月,那个史无前例的人类文明大浩劫的8月,那个被人民日报社论称赞为《好得很!》的“破四旧”的红色8月,唐瀚民的父亲面对着他钟爱的古建筑群惨遭焚毁、扒拆、砸烂后的一片废墟,他痛心疾首,顿足锤胸,大骂:“孽子孽孙,愧天作人啊!搭倪搿宗牲生于一世,羞辱煞老子啊!”
    他在愤恨中撞树自尽。吴梁市在整个文革中撞死在那棵老柏树上的一共有七人,唐瀚民的父亲只是其中之一。
    此年此月,唐瀚民不足四岁,二哥九岁,大哥十一岁,瀚民的大姐也仅十三岁。唐母是燎原服装厂的普通工人,一月的工资不到三十元人民币,丈夫去世,她便独自拖曳着四个孩子艰难地生活着。为了养家糊口,她四处打短工,到居委会里揽活计,赚钱补贴家用。晚上带着一家人,凑着小油灯剥豆瓣、敲瓜子、砸钢珠、敲铅丝、拆回丝、摇草绳、糊纸袋、糊火柴盒子。天不亮,又会带着瀚民的大姐一起帮街坊倒涮马桶,然后才赶去厂里上班。唐母那时也只有三十几岁,但她的手却完全是一双老人的手,手心里全是些伤口和厚厚的老茧,手背上一条条青筋突起,皮肤像贴上了一层薄薄的皱巴巴的纸。
    林义夫父亲去世以后,两家的那堵墙开了扇门,隔壁家的这一老一少也便成了唐母要拖曳的成员,家里就更显得拮据,硬是靠唐母的劳作不息、省吃俭用才供足了孩子们上学和生活的所有费用。连林义夫在内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辍学,大姐、大哥、二哥都读到了初中毕业,林义夫和唐瀚民读完了高中。老街坊时常也会予以些接济,一家人免强地活着。
    有善意的人找唐母说合,想将唐瀚民和林义夫送富裕一些的人家,孩子好有口干饭吃,也好免去她家境困顿,那年代此类事屡见不鲜。但唐母说,她是做母亲的人,只要自己还没死,就是让孩子吃自己身上的肉,喝干自己的血,她都不会放弃,会将孩子拉扯大。这一大家子能够活下来,其中的千辛万苦也只有唐母一人才能真正的体会。
    因为林义夫与唐瀚民年龄相仿,小时候基本上都是他们两人玩在一起。在那些大人们度日如年的日子,他们的童年记忆却充满着游戏、欢笑和阳光。
    那时的人真的好单纯,好诚实,好善良,好正直,孩子们时常会吵翻脸,但没人家的大人会为孩子去计较,都由着孩子第二天又成了好朋友。有回家告状的,任其添油加酱,大人也总是训斥自家孩子,护着别人家小孩。好象大人们都是整街孩子的爸妈,孩子也不分是谁家的,都一律当自家的孩子看。
    在所有的街坊小孩堆里,他们两人始终是领军人物,唐瀚民从小就能言善辩,又机灵过人,林义夫始终是不善言谈,却聪敏机智,两人一拍一档,无人能敌,在孩儿群里是当之无愧的首脑。在与临街的孩子搭积木、滚弹子、抛桶箍、斗蟋蟀、捉迷藏、叛夜摸摸的竞赛中,总是能占得上风。只到林义夫十八岁考入了同济大学建筑系,才与唐瀚民结束朝夕相伴的兄弟生活。
    林义夫对于建筑与城市规划的兴趣完全来自于唐瀚民。
    唐瀚民从小就极其崇拜他父亲,她母亲时常在昏暗电灯下,和围在膝旁的孩子们讲述他们父亲的故事,这些故事伴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成,也伴随着全家人忍受住了饥寒交迫,不舍弃做人的人格。
    在唐瀚民幼小的心灵中,父亲是个英雄,他立志长大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学父亲筑路、修桥、建大楼。他们儿时的很多游戏就与这筑路、修桥、建大楼有关。运河里时常有运沙石的船靠岸,用简易的吊动机将沙石驳上岸来,再用人力一框框的挑去附近造屋修房的工地。每次船来了,他们便会跑去拣各式各样的石子,脱下自己的褂子,做成个布兜子,两人抬着沉甸甸沙石子到普济桥堍,开始堆垒他们心目中的城堡。而那些形状规整,好看的石子,也就成了他们心爱的积木,还带进了被窝里玩。
    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第一年,他俩决定一起报考。在填写《高等院校考生登记表》中的“报考志愿”这一栏时,他俩毫不犹豫填报了第一志愿同济大学建筑系、第二志愿同济大学建筑系、第三志愿同济大学建筑系。登记表交回去时,工作人员还提醒他们不能这样填,但他俩笑笑并没有改过来。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同济大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大学,只是因为唐瀚民的父亲曾在1952年以后的几年里,一直是在同济大学建筑系授课。
    高考以后,林义夫如意以偿,唐瀚民却落榜了。林义夫劝他第二年再考,但唐瀚民选择了去母亲服装厂做学徒,因为家境的贫困,家里无法多一个吃闲饭的人。因为他活跃,爱出头露面,是厂里文体活动的积极分子,而他母亲的人缘又好,一年以后他便被调入纺织工业局的工会工作。
    少儿时期生活的艰难给予了唐瀚民和林义夫最宝贵的财富,就是有着一颗正直善良、悲天悯人的心,同时也让他们深深地意识到了人最需要的是互相理解,互相关怀,平等相待,和睦共生。是彼此的支撑才写就了人!任何社会和民众若要生存发展下去,绝对不能没有这些最基本的价值标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