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天涯 第四十五章 十年一觉扬州梦
卓铭从归云庄出来之后,心中一股郁气仍旧没有消散,骑着马跑了一段路,忽地又勒马停住,想了想,又策马前行,去的却不是卓家的方向,而是上了一条往扬州去的官道,奔行的速度也比方才快了许多。他要去找一个能让他忘记所有烦恼和不快的人。
卓铭进到扬州城内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正是华灯初上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开始的时分。有人描述当时的扬州为“川泽秀媚,故女子多美丽,而性情温柔,举止婉慧。固因水泽气多,亦其秀淑之气所钟,诸方不能敌也。”扬州的妙女佳丽之多由此可寻端倪,也难怪唐时杜牧要发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慨叹、更在扬州留下许多首浪漫词章了。
卓铭如同识途老马一般穿街过巷,一直来到扬州的教坊“宜春院”前方才停下,才刚翻身下马门口已经有眼尖的小厮迎了上来,笑说道:“卓大爷又来啦?”卓铭把缰绳丢给他,口中却问道:“蝶袖姑娘在么?”那小厮一边牵马一边殷勤说道:“在,在。您今日来得巧,蝶袖姑娘要跳一支新舞,您这会进去还能寻着个好座!” 卓铭听了这话,脸上总算绽出了个笑容,心情也象是一下子好了很多,轻快道:“把马牵去喂点好料,今日能赶上好座全是仗着它了。”就手又赏了那小厮一锭碎银。那小厮得了银子自是眉开眼笑,一边道谢一边牵着马去了。
卓铭却不从教坊的大门进去,反倒绕到后头进了一道小门,门口守门的人见了是他也是打叠起一脸的笑容来迎,卓铭的袖子里说不得又是几块碎银出去了。卓铭打那小门进去,正遇上一群教坊中的女子花红柳绿嘻嘻哈哈地下楼来,领头的一个老远看见他就跟他打招呼,扬声道:“卓公子怎的还等在这里?蝶袖已经到后台上妆去了,过会便要登台了!”卓铭原是想趁着表演开始前的一会功夫来同蝶袖说上几句体己话,一解胸中闷气,听那女子这么说不觉有些失望,只好先到前面去寻座。他出手大方,来得又勤,教坊里的人大半都识得他,不一会便找了个极佳的位置坐下,想起自己还未吃饭,又打发人去买了些吃食来垫肚,耐着性子等蝶袖出来。
过了一会,进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场子坐到五六分满的时候台上出来了一个抱着琵琶的姑娘,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眉眼还未怎么长开,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衫子,卓铭却认得是跟在蝶袖身边的小歌女绿珠。绿珠抱着琵琶冲台下福了一福,也不说话,径自坐下调了调琵琶的弦,便开腔唱了起来,唱得却是一支《劈破玉》: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
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
要分离,除非官做了吏。
你要分时分不得我,
我要离时离不得你;
就死在黄泉也,
做不得分离鬼。”
曲词虽然通俗,却颇有风致,绿珠的嗓子也很不错,一曲唱完台下已经有人开始叫好。绿珠见状站起来又福了福,坐下又接着唱了一曲《吉祥草》,和前面那支曲子一样唱的都是那个时代扬州市民阶层的爱情,当地人都是极熟的,有的还跟着哼唱了起来。绿珠两曲唱罢,依旧抱着琵琶福了一福便回到后台去了,这时场子里已经坐了有七八分满了,蝶袖还没有现身,却又上来一个抱三弦的乐师,冲台下行了一礼自说自唱起来,卓铭听出他唱的是《落金扇-庆云自叹》。书路却是极清,说功不瘟不火,说时从容不迫。起诸路脚色,阴阳面嗓音俱佳,尤其唱到副末孙赞卿的时候,堪称刻画入微,描摹传神。那乐师虽其貌不扬,但闭目听之,形象生动,已有相当火候,台下又是轰然叫好,卓铭却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端起茶杯要喝却发觉杯中已经空了,再晃晃那茶壶也是空的,便挥手招小厮过来添水,这时四周却忽地静了下来,卓铭怔了怔,下意识地便往台上看去,果见蝶袖从后台走了出来。
她走的样子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卓铭只觉精神一振,也不去管那茶壶,定神打量起蝶袖来。她今晚穿的是一身白色的纱裙,却是素净得很,不过在领口和袖口等关键处略作点缀,唯独腰间那条银光闪闪的腰带上缀满了各色宝石和精致优美的花纹,四周还垂下同样银光闪闪的佩绦,却是华丽非常。蝶袖那头乌亮的长发也被高高挽起,正中簪了一支闪亮的攒珠累丝银凤,凤翅向两边极力伸展着,凤口中衔着几串明晃晃的珍珠垂了下来,中间最长的一串尾端还缀着一枚泪滴型的血玉,远远看来就如同下凡的天女一般。
蝶袖向着场子里环视了一眼,场中越发安静了,几乎落针可闻,连一声咳嗽也没有。蝶袖微微一笑,场中的人却都觉得她是冲着自己笑了一笑,心中都是一跳。蝶袖冲着旁边伴奏的乐师点点头,便缓缓舒臂抬腿,露出莹白的赤足,手指轻拢向手心成兰花形,摆出一个飞天的姿势。台下的人都屏息静气地注视着她,忽然旁边传出琵琶的锵然一声,蝶袖立即动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却见一缕白纱飞烟般自蝶袖手中窜出,她自己足底微侧,脚踝间系着的银铃发出叮铛脆响,纱裙柔柔的滑过她的足,清亮的琵琶声再度响起,而其他乐师手中的笛与箜篌也不再闲着,合力奏出天籁也似的音乐,却见蝶袖足尖轻旋,玉臂轻抬,长绫舞风,铃声清脆,明眸顾盼间,仿佛她就是从那彩绘中步下来的飞天。台下人早已看得鸦雀无声。
舞着舞着,乐声渐悄,蝶袖的动作也越来越轻柔,随着最后一抹乐音又凝成一个仰首望天的飞天姿势,众人回过神来,正待要叫好,却猛地又听到弦鼓一声,蝶袖的双袖立即高举,心应弦,手应鼓,身体急转如风,竟跳起了《胡旋》。台下的人只看得眼花缭乱,满耳都是清脆急切的铃声和乐声,等到蝶袖一曲舞毕含笑在原地站住的时候,已是连叫好都忘了。
卓铭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大叫了一声“好!”周围的人被他这运足丹田之气的叫好声震得都是一颤,却终于回过神来,叫好喝彩之声猛然爆发,此起彼伏,久久不歇。蝶袖却敛袖一福,回后台去了。
随后又有几场歌舞演出,卓铭却没了心思看,见蝶袖退场便从座上站起身来跟了过去。卓铭轻车熟路地一路寻到后台,却见蝶袖正在对着镜子卸妆,蝶袖在镜子里瞧见是他,也并不站起来相迎,仍旧忙着手里的活计,口中却笑道:“又从你那木头人处闷回来了?”卓铭见她开口便道破自己的心事,只得苦笑,一边尽情地欣赏着蝶袖在灯下的情态。蝶袖将脸上的艳妆洗尽,又打散了高髻将一头秀发松松挽起,转头见他还站在一旁看着自己,便嗔道:“我要换衣服了,你先出去。”卓铭闻言却调笑道:“我还有什么看不得的?”岂料蝶袖一听这话,“啪”地一声便将手中的梳子掼在了妆台上,口中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只当你是个明白人,想不到你也和那些混帐糊涂东西是一路货色。你要花钱寻开心,只管往那二十四桥寻去,姑娘我这里不伺候!绿珠,送客!”
先前在外头唱曲的绿珠平日里是跟在蝶袖左右伺候的,听见这一声忙从外边掀帘子进来,一见这阵势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卓铭素来对她也不错,便笑着打圆常旱道:“卓公子何苦来又惹我们姑娘生气?前日里来了一个什么盐道家的三公子,仗着有家里几个臭钱和几分势力便满口柴胡,已经把姑娘气了一场,你倒好,自己赶着往这刀口上撞,也怨不得姑娘撵你。”一边说一边冲卓铭使眼色。卓铭见蝶袖带了怒气的样子越发娇艳,唯恐她一生气真的撵了自己出去闭门不见,忙赔笑道:“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罢了,哪里敢轻慢你?你不高兴我出去就是了。”说罢真就转身出了门,还回身把门轻轻地掩上。
蝶袖见卓铭如此,脸色方才缓和了些,一言不发地去隔间里换衣服。绿珠见她仍旧带着几分怒意,忙跟了进去一边伺候她更衣一边说道:“其实卓公子人还不错,我看对姑娘也是真心实意的好。”蝶袖闻言却叹道:“你年纪还小,哪里就知道男人是真情还是假意?没到手的时候,你骂他怠慢他甚至动手打他都是好的,真等他弄到了手里那便珍珠也成了死鱼眼珠子,西施也熬成了黄脸婆,左右都不如他的意便是了。到那时候便只有他骂你打你怠慢你的份,当初的那些甜言蜜语柔情蜜意竟都喂了狗!”绿珠却听得呆住,手中也慢了下来,过了一会方才怔怔道:“那照姐姐的说法,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了么?”蝶袖见她神色凄然,心中不忍,遂展颜笑道:“自然也是有好男人的,只不过要睁大眼睛仔细来寻就是了。”绿珠闻言偏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却又不说话。蝶袖见状奇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绿珠仍旧是那付似笑非笑的神情,口中却说道:“我知道天底下至少有一个男人必定是好的。”蝶袖闻言一怔,问道:“谁?”绿珠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那个让姐姐绣了荷包又铰了荷包的男人必定是好的!哈哈!”蝶袖听明白过来以后脸上立即飞红一片,待要追过来打,绿珠已经逃出门,嘻嘻哈哈地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