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卷 少年心怀 第九章 乌鸦

    过完春节，我就十八岁了。
    我们这里讲虚岁，年底出生的我，实际上不满十七。不过谁耐烦每次都去算周岁？每过个年就给自己加上一岁简单多了。
    所以我就要十八岁了。
    我的记忆力很差，记名字记数字总是记不清楚。算岁数尤其糊涂：常常过了年忘了给自己加岁数，或者新年给自己加一次，春节又给自己加一次，两个月内就长两岁。
    后来我就学会用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把今年的年份减掉出生年份，再加上一，就是我的岁数。
    可是十八岁这一年的春节，我却没有忘记我的年纪。
    这年春节爸爸妈妈在家呆的时间比较久，没像往年般急着出门。晚上哥哥们出去玩去了，我就陪爸爸喝酒聊天。当然我是不喝的，即便爸爸说我不给他面子也不喝，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爸爸总是在夜里十一、二点的时候要吃消夜，我热了酒菜，看爸爸喝酒。他一边喝酒，一边跟我讲话。这时候，调皮捣蛋的小妹一般都睡下了，外公外婆睡得更是早。哥哥不到半夜是不回家的。妈妈有时陪着一起聊，有时撑不住就先睡了。
    爸爸一般不坐餐桌上吃，天冷。我端把椅子给他放上酒菜，他就坐在床上，一边吃一边说。
    “珊儿啊！你今年也十八了，可以谈恋爱了！”
    “乱讲，我才不谈恋爱呢！”
    “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怎么能不谈恋爱？”
    “我还小。”
    “不小了，你妈这么大的时候，都生了你大哥了。”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谁还那么早。那是违反婚姻法的。”
    “谁说一谈恋爱就要结婚了？可以先谈着，再定婚，到龄了再结婚嘛！”
    “爸，你是不是怕我嫁不出去啊？”我的脸色开始发黑。
    “就是怕你嫁不出去！你看你这个脾气，这么冲！”
    ……
    沉默。爸爸喝酒。
    半晌，爸爸语重心长的说：“好的女孩，很小就会被人盯上，好男孩也是一样。你不趁早挑选，等好人选都被别人挑光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谈恋爱又不是到菜市场买菜，哪来的那么多挑挑捡捡？
    “你别不当回事，爸爸可是亲身经历的。”
    我开始好奇，爸爸的故事我听过不少，却没有听过这一件。像往常一样，我竖起耳朵睁大小眼盯着他准备听“故事”。
    爸爸瞅瞅躺在身边的妈妈。妈妈最讨厌爸爸喝酒后的啰啰嗦嗦，面向床里早睡得熟了。
    于是爸爸对我讲起了他的初恋。
    “我十几岁的时候，喜欢上邻村的一个姑娘。”
    “她长得可真是漂亮啊！长得有多漂亮呢？……我这辈子是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人了，说了你也听不明白……对了，就像前几天电视里放的那个狐狸精，有那么漂亮！”
    电视里的狐狸精？我立刻就想了起来。那是聊斋的故事之一，当时那女子正蹲下身抚摸一只小动物，似乎是只狐狸——我无暇看清楚到底是不是狐狸，因为，她长得异常的美丽，一下子就夺取了所有的注视。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雪白的皮毛，衬着脸颊上的淡淡红晕，皮肤仿佛嫩得能够滴出水来。她伸出玉嫩的双手，轻柔的抚摸着小动物，然后抬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高贵却不失妩媚、矜持却十分自然，描述不尽的风情令我看呆了眼。
    当时，爸爸就惊叹：“狐狸精！真的是狐狸精！美成这样，简直就不像人！”
    “她有那么漂亮吗？”我实在怀疑。乡下女孩当然有不少丽质天生的，却不可能会有那样高贵的气质。爸爸少年的时候，农村有机会读书的人可不多。没有气质，空有美丽，再美也是有限的吧？
    “当然有！”爸爸的语气不容置疑。
    好吧！这不是重点。“那你干嘛不追她呢？你不想娶她吗？”
    “当然想了。可我亲爹早死，我想提亲，就去找我大伯。但他不肯帮我去……不是自己的爹，谁会真正把你放在心上？我那时年纪小，又没本事多赚点钱……”爸爸的样子，有点儿怨天尤人。
    “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就嫁给了别人，不久就生了个孩子……有一年，连下了好多天的大雨，把墙都泡软了。她带着孩子走过巷子的时候，旁边的泥墙倒了下来，把她和孩子都压死了！”爸爸眼睛发红，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都说是红颜薄命，也许是她太漂亮了，所以老天爷也嫉妒她。”
    我没想到我都这么大了，爸爸想起那不成功的初恋居然还会这样，不禁有些后悔问得太多，赶紧找出几句话来安慰他。自古红颜多薄命，不许人间见白头。原来写的是真的啊！
    “话不是这样说，如果当年我大伯去帮我提亲……”
    啊？幸好不是嫁给爸爸！看他那样子，别人的老婆死了他都那么伤心，要是自己的，他怎么受得了？
    我口没摭拦，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你晓得什么？如果她当年嫁的是我，我一定会对她好，也不会在那样的雨天里让她带着孩子出去……如果她嫁了我，也许就不会死。”爸爸的神态，从愤怒到悲伤，沉淀下来的，却是真真切切的难过。
    我不敢再乱讲话。如果和也许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爸爸都一把年纪了，还是忘不了。第一次钟情的人，应该都是那么刻骨铭心的吧？没有想到他那么风流的人，也会有不能忘情的时候。
    爸爸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我亲爹死得早，娘又嫁了别人，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头＃葫以我发誓，绝不让我的孩子再受什么苦。你们要的，只要老爸有力量，就都给你们尽力做到！就算是要我去死，只要能让你们过得好，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你要记住，老爸说的，总是为了你们好的！”
    老爸？老爸一点也不老。和大哥二哥站在一起的时候，人家总是把大哥二哥当成他的兄弟。虽然做了爷爷，虽然历经挫折，但四十多岁的老爸，看上去依然是个青壮年。
    我听他老气横秋的口吻，觉得有些好笑。
    “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男孩呢？如果有喜欢的，不用不好意思，跟爸爸讲，爸爸帮你去说。这种事情，女孩子是不好先开口，但是别人就无所谓了。被拒绝了，你也可以说是爸爸胡说八道，推得干干净净，不会伤了身为女孩家的颜面……”
    “爸！你都说到哪里去了？”我羞恼万分，怎么就这么急着把我推出去呢？难道是嫌我呆在家里呆得太久了？再说了，都什么年代了，我要是喜欢谁，还要找长辈帮忙？太不可思议了。
    “我说的是正经大事！男孩追女孩是天经地义，女孩先对男孩表示好感就不好了。男人啊！一个个都是贱骨头，自己送上门来的东西，肯定是不会珍惜的，顶多也就玩玩算了！但是有双方父母出面，情形就不同了！”爸爸举瓶喝了口白酒——爸爸晚上喝酒都是用瓶的，一般一次半瓶，喝够之后，才借着酒意入睡——这会儿他精神抖擞，一副要把他的心得都灌输给我的样子。
    我们聊了这许久，把妈妈给吵醒了。揉揉惺忪睡眼，妈妈半梦半醒地问：“你们俩父女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珊，别听你爸讲酒话了，你越陪他讲，他就越高兴，讲一夜都行！快去睡吧！”
    爸爸有些不高兴：“我哪里有说什么酒话？是在说你女儿的终身大事呢！像你，当妈的，就知道睡觉！”
    妈妈一听来了精神，觉也不睡了，马上坐了起来。
    “我们女儿又懂事又能干，给谁家做媳妇谁都乐意！”
    “就她这脾气……哼！一点女孩家的温柔都没有！你还是好好想想，谁比较适合她吧！一定要找个脾气好些的、温和一点的，不然她这么冲，怎么相处得来？”
    “是哦，得找个懂得让人的。你看身边这么多小伙，哪个比较好？”
    “比较好的嘛……A个子太矮，不好；B没什么男子汉的样子，也不好；C我看他做事情总是做得不是太滑溜，看来没多大出息，也不适合；D的那家庭，我看跟我们家的人相差太大，也是不行的……”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一点儿都不急，他们急什么呀？要谈恋爱也是我谈，总得遇到个我喜欢的再说吧？
    也许是受书本影响，我并不认为恋爱和条件、贫富、家庭有什么关系。
    恋爱就是遇到一个你喜欢他他喜欢你的人，然后两人共同承诺一辈子生死相依、贫贱不移。至于什么条件啊环境啊，又有什么要紧？两个人都有手有脚的，难道还怕饿死不成？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这样就够了。
    “对了，你看小刘怎么样？个子也够高，身板是文弱了点……不过长得秀气，平常斯斯文文的，对人又有礼貌，看起来良心也挺好。”爸爸终于想起了一个看得过眼的。
    妈妈想了想，肯定说：“在这群孩子里，小刘还是不错的。”
    爸爸于是问我：“你看呢？这个怎么样？”
    小刘，就是二哥一伙中的“牛头”。跟二哥玩在一起的，我倒是很熟。
    人是不错的，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么挑人谈恋爱，简直就是……
    “爸，妈，你们就别乱讲了！我才不要这么早恋爱呢！”
    “十八岁以前，你就是想谈恋爱我也不会准许的。现在既然年龄到了，就要上心了！小刘你也不喜欢的话，你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我想找个什么样的……一片茫然。
    “不知道。我还没有想过。不过我一定不要二哥那样的，也不要爸爸这样的。”
    大哥倒曾经是我心中的偶像。沉稳、温和。从小到大没有骂过我一句，只要是我开口要求的东西，总是尽力帮我。还有，把零花钱分给我用、不许二哥骂我、伸出手臂让我挂在上面荡秋千、到田野里烤田鼠的时候把最肥美的后腿留给我吃、买五个苹果给自己一个二哥一个给我叁个（如果他们各二个我就只有一个了，所以只好给我三个……）
    童年往事一瞬间流过心头。大哥实实在在是我最敬爱的人，如果不是他不知怎么的学会了赌的话，我要找的人就是他这样的了。可是赌让大哥变得陌生，所以，赌博的人，绝不能要——但是叫我说出这样的话，我却怕伤着了大哥，即便他不在旁边，我也不愿说出口。
    “难道我和你二哥都不是好男人吗？”我走神了，没注意到爸爸有些恼羞成怒。
    可是即使我注意到了，我还是要说：“你和二哥都是花心的男人，花心的男人，送给我我都不要！”
    “天底下的男人，哪有不花心的？只要他有责任心、爱家、做人有良心，就是个好男人！就像我，从来都是把你妈摆在第一位，损害家庭的事情，绝对不做……”
    “我不相信，一定有不花心的人。”我并没有大声分辨。爸爸自己是这样的人，自然以为别人都是和他一样。世界上既然有我这样的人，就一定会有一个适合我的人存在——虽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那么好的运气，遇到我自己喜欢的，也不知道如果存在这么一个人，他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但是我绝不相信，世上就不会有一个例外！
    “你是我女儿，我要告诉你：只要是男人，除非他没本事，不然就不可能不花心！这是男人的天性。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一定会找到一只白乌鸦的！不然我就不嫁人。”
    这是正式宣告。我向来不喜欢开玩笑。
    也没有人当我是开玩笑。爸爸知道，每当我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做了个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决定。
    妈妈只是笑笑，爸爸却是气坏了，生气之余，还有一些困惑和担心。
    “我聪明一世，怎么生的女儿，居然会这么天真？”
    我才不把他的自言自语放在心上哩！道不同，不相为谋。做为一个男人，爸爸教我的自然是从他眼中看到的东西。我已经长大了，早就有了自己的思想，也完全有能力分辨什么才是自己要的。
    我自去睡了。找男朋友这种事，讨论讨论都还觉得遥远，实在不在我的规划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