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雾里花 第七章 人的生命就在于记忆
我们都没有想到,就在当天晚上我们走出了黑竹沟。那时天已经黑了,看不清周围的环境,我们还以为要继续在山里过夜,正觅地准备安营扎寨,突然看见山下闪亮的黄色车灯蜿蜒而行,照亮了我们黑暗的眼睛。大家立刻群情振奋,不顾一切地向山下跑去。
贺队长拦劫了一辆汽车,用司机的手机(他的手机早没电了)和梅县公安局联系。不一会儿,几辆汽车就到了,原来我们进山时开的车就停在离这里只有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因为失去联系,市局派人日夜守在那里,等候我们的消息。
走进梅县宾馆,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我们此时全身有一种恶臭,长发板结杂乱,衣服湿了干干了湿,被荆棘勾破,被泥土沾染,灰土满脸形同乞丐。
“小艾!”还没看清是谁,就被人一把抱住,热烈的情绪激荡着我的心:“总算看见你了。”
“姐姐!”我叫着,笑着,哭着,搂着姐姐不放手。“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能不来吗?妈妈爸爸听说你们失踪,都急死了,非要我请假过来,刚才知道你们脱险了,我已经给他们打电话报了平安了。楚云呢,她没事吧?”姐姐往我身后扫描。
我回头,看见少峰和楚云对面而立,他们的表情各异,姿势也很奇怪,少峰的手停在半空,似乎在拥抱的中途被阻住,楚云的手轻轻地拂过,她眼睛看向我和姐姐。
“姐姐—”楚云快步跑过来,拥抱姐姐。
我看见少峰转过身,满眼的不解、失望和迷惑,紧接着他看到我,目光又变成欣喜。
“小艾!”少峰轻声叫道:“你还好吧?”
我心里一颤,眼里噙着泪,点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这些天不管怎么苦,累,惊险,我都可以坚强面对,可是在他面前,我心里竟然想到的是逃跑。
“张静!”春燕姐欢呼着与姐姐拥抱,钟秀姐也同时尖叫一声加入。
“哎,我身上臭味熏天,弄脏你们的衣服了。”春燕姐大叫。
“不管,脏了你给洗。”钟秀姐赖皮地说。
我们被领到自己的房间,我和楚云一屋,姐姐和春燕、钟秀一屋,她们三个好友难得一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直到舒舒服服地泡在温暖的浴池里,才有了劫后重生的真实感。脑子里浮现出这几天来的一幕幕惊险场面,对自己能够毫发无伤地回来,感到无比的幸运。
刚把手机打开,一个个的电话打进来。金炎、丁坤……一干人等的慰问,让我心里充满了感动。我在临来这儿前给他们打了电话,让他们主持好公司的工作,因为我和楚云的失踪,也让他们陷入了空前的紧张,他们每天都要和我姐姐联系。他们安慰我要好好休息,公司的工作一切顺利,不用我担心。这一顿解释、说明,累得我口干舌燥。
好容易空闲下来,我才抽出时间给老爸老妈通话,最后才打给妈妈和丽丽。
“小艾……”听到我的声音,妈妈在电话那头竟然哭得说不出话来,被丽丽抢过电话说:“姐,你可把我们吓死了!妈妈这些天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她说老天爷要处罚她了,才让我们一家团圆就把你丢了。她每天都让我给少峰哥哥通好几次话问你的情况。刚才知道你没事了,妈妈才吃了点饭,你要是再过两天没消息,我看妈妈的身体就不行了。”
放下电话,我感到自己被巨大的幸福包围着,有人关心有人惦念有人为你担忧,这才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知道自己不是孤独的,体会自己被人依恋被人宠爱,这才是活在世上的理由和价值。
楚云也洗了澡出来,沐浴后的她恢复了娇丽的容颜,不过人瘦了一圈,皮肤也显得暗了一些,看来她的身体还要恢复几天。
侧身躺在舒服的床上,我看着楚云梳头,想了想刚才在门口的那一幕问她:“楚云,能说说你和少峰的事吗?”
楚云低下头,想了想说:“他说他是我青梅竹马的男友,可是那是过去。这次来四川,我很高兴他能陪着我游览了自己的故乡。”
“就这些吗?”
“是的。就这些。”楚云背过身去,站在梳妆台前,继续梳自己的长发。
虽然她背对着我,但是我看得见在镜子里的她,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她有一点变化,至于那变化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楚云,把这里的事处理完,我们就赶快回家吧,公司里还等着咱们呢。”
“嗯,你安排就好了。”
楚云梳完了头,钻进被子里,轻声说:“小艾,睡觉吧,我累了。”
她低垂着大大的眼睛,我突然知道她哪里不对了,从她清醒到现在,我一直没有看见她那双睁大的眼睛,那对清彻明亮的大眼睛。
我迷迷糊糊地想,别多心了,今天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那双大眼睛嘛……睡魔一下子俘获了我,把我丢进黑暗的梦境。
第二天一早,贺队长就打来电话,让我们马上准备好,去市局协助查案。
贺队长开车来接我们,他换上了干净的警服,豪气英武。
姐姐和春燕、钟秀同我们一起出来,贺队长见到老姐,特别亲切地叫了声:“嫂子。”
这一声可把老姐的脸叫得通红,我赶紧给她解围说:“贺队,不许你欺负我姐啊,我要是在于队那儿告你个刁状,小心他来找你算帐!”
“小艾,你别乱说。”老姐生气地瞥我一眼。(潜台词:你哪儿是给我解围,分明是填乱吗!)
我和楚云坐贺队长越野三菱警车,老姐和钟秀坐春燕姐开的桑塔娜车在我们后面。一路上坐在后排的楚云一直不说话,默默地看着窗外,好像外面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是一种倾心的专注。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因为和贺队长这几天在一起,非常熟络了,趁着有这么个机会,就和他毫无顾忌地说起春燕姐的心事。
“贺队长,你有没有发觉春燕姐人挺不错的?”
贺队长侧脸看我一眼说:“我们队里的人都不错。”
“咳,你有没有觉得,春燕姐更好一些?”
“你什么意思?小艾,我发现你这个人挺不错的。”用余光看见贺队长使劲瞅我一眼,我装作没看见,只管瞄着路边的风景说:“哎呀,人家春燕姐可是难得的好女孩,你别说你不知道她喜欢你。”
贺队长完全不理会我,神情有些严肃地看着后视镜对坐在后排的楚云说:“楚云,待会儿要做正常的案件调查取证,因为你的身份特殊,要先做好思想准备,配合我们把你知道的事情如实地说出来。知道吗?”
“知道了。”楚云轻声回答。
贺队长再盯着后视镜里的楚云看了一眼,不说话了。
楚云跟着贺队长进到梅县公安局的预审科里后,我在公安局大楼的接待室等待。姐姐和她的两个战友拽走了,临走邀请我一块去被我拒绝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一种担心。
这时陈少峰走进屋,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随手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一听矿泉水说:“喝水。”
“谢谢。”我没有动作。
大概因为我的冷淡,半天少峰才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问:“可以和我说说你们这些天的经历吗?”
“你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对你不同了是吗?好,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不动声色地把这些天的经历完完全全地告诉他。然后他陷入了沉思。良久他问:“她溺水后就一直陷入了昏迷?”
“是的。昏迷了两天多。”
沉默。
“还记得我写的那部校旱吗?《谁偷走了我的生命》。”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那是少峰在网上发表的另一部玄幻校旱。故事写的是一个现代青年因为刻苦学习成绩优良,但是父母对于他过高的期望,导致他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在大学考场上,他突然得了失忆症,完全忘记了自己所学的任何知识。后来说他得了精神病,送进了精神病院。其时他的灵魂一直魂游于另外一个时空,在那里他博学多才,睿智聪颖,武艺超人,成为人人景仰的创世宗师。有一天他的灵魂回归,在精神病院的本体突然病愈,回到现实生活后,智力的开发超常,不仅考上了大学,而且有多项科研发明,被人称为奇才。
“我当时为了写这个人物,曾经专门到精神病院找医生咨询,了解了很多这种病的症状。在医学上,这种病的名称叫做间歇性精神病,也叫离散性失忆症。得这种病的人多数是因为生活中产生的遽变:天灾、人祸、战争等,由之引起的精神压力无法承受时,可能导致的变态适应,借忘却一切以减少精神上的痛苦。也有诸如个人在情绪上的一些内在冲动或欲望,如不为个人理性所接受时,两方面冲突的结果中,即可能形成遗忘。此外,个人对不喜欢做的事,或对之深感恐惧的事,也容易遗忘。即机动性遗忘。”
我疑惑地看着少峰,不知道他说了这么多是什么意思,楚云的失忆症,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事实啊。
少峰显然看出了我的疑虑,并不改变话题接着说:“这种病的治疗除了用镇静药物辅助治疗之外,还有一个办法,如果患者处在在一个于患病时相对同样的环境里,也许会唤醒他的记忆。”
嗯,我看过这样的电视剧,某人被撞了头,失忆了,然后再撞一下,就想起来了。
“你曾经跟我说过,楚云在美国是被人从海里救起来的,而这次她是在湖里溺水时被救起,这种境遇何其相似。”
“你是说……”
少峰的声音压得很低说:“你小点声。”他看看四周然后说:“我有这种猜测。昨天晚上,我和她见面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她变了。”
我想起他举起手想要拥抱楚云,却被楚云的手拨开的一幕,心里一酸。
“我的感情是延续她失踪前和她在一起时的感觉,而她当时的反应,很奇怪,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不认识的东西。我昨天晚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最后得出这个结论,她不是失踪前的那个楚云了,也就是说她已经是失忆前的楚云。”
我怔住。当时楚云醒来的时候,我光顾着高兴了,根本没有细想什么;而昨天晚上,我太睏了,只觉得她的眼睛有了变化,却没有细想是为什么。少峰昨天只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变化,我的心又开始酸了。
少峰的神情更加严肃,声音更低地说:“我想你一定也注意到了她的变化。本来她的病好了,我们应该替她高兴的,可是我现在却替她担心,因为有些刑事司法方面的问题,包括她的身世,她的家族,她在山里的正当防卫,如果没有失忆这个解释,有些问题会变得非常复杂,我怕会对她造成很大的麻烦。所以我想跟你说的是,不要把她的这种变化告诉别人。”
“你的意思是,隐瞒她恢复记忆的事实。”
“对!”少峰的眼睛透过墙壁看向一个遥远的地方说:“人的生命就在于记忆,所有成长的经历拷贝在他的大脑里,失忆的人就像大脑被格式化了,让经历变成空白。这是很悲惨的事情,等于生命的那个过程消失了,也就是失去了那一段生命。以前楚云的眼睛那么清彻纯真,让人觉得她只是个幼童,那种感觉曾经让我不得不跟着她回到过去。我曾经以为她就是过去的那个薛冰……但是,她的记忆恢复的同时,这种天真就不复存在了,她曾经的痛苦遭遇也跟着回来了。”
是啊,楚云那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就是她痛苦遭遇最好的注释。我知道少峰的担心的是什么,如果她的记忆没有恢复,楚云就不用去面对过去。失忆,究竟是不是祸,恢复,究竟是不是福?
“你知道这段时间,我们在县里调查薛家的时候,长出了很多薛家的资料,以前我年纪小,根本不知道宗族间的矛盾斗争是怎么回事。可是现在,翻出过去的旧帐出来以后,楚云的家世对她极其不利。从那些资料上看,她这次被绑架,也不是孤立的,而只有她的失忆能让她逃避这一切;否则她将要面对的事太沉重,我担心她无法承受。”
“我明白了。”少峰是站在楚云的立场上为她考虑的,我叹了口气说:“不过这只是你的想法,楚云会怎么做,也要看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这时候,有个警员走过来说:“贺队长请你们进去。”
我们跟着他走进预审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