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纸鸢飞 第十一章为爱苍老的年华

    外屋一声咳嗽传来，妈突然从迷惘中清醒，丽丽说了声“我爸回来了。”就跑出去。
    “爸爸，我回来了。”
    “是丽丽啊，你病都好了吗？”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跟在妈妈的身后走出房间，看见客厅里站着一个老人。之所以叫他老人，是因为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般深重，下巴上的胡茬不长但也是白的。
    这就是丽丽的爸爸？怎么这么老？像是爷爷级数的人物啊。
    “他爸，这是丽丽的姐姐张艾，从北京来，还特意给你带了很多礼物。丽丽，快去给你爸拿出来。”
    “噢，这就是你的二女儿？好，好啊。”
    嘴里说着没有温度的好，我分明听的是不好。他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欢迎我的意思。
    他坐到客厅一侧的沙发上，妈拉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你们聊，我去做饭了。”
    妈妈像个保姆似的围着围裙去做饭，我立刻站起来跟着她进到厨房，让我跟一个老头子聊，聊什么？
    “妈，我来帮你。”
    “不用了，你歇着吧。”妈妈打开煤气，掀开锅盖，往里面加满了水。“你看我们镇子里石油管道近，已经用煤气了，生活方便多了，以前这里一直是烧煤的。”
    “妈，你包的饺子是什么馅的？”我看着盖簾上摆的整整齐齐的小饺子问。
    “两种馅，羊肉大葱和猪肉大葱的，丽丽爸爱吃羊肉，我怕你不爱吃羊肉，特意给你调了猪肉馅的。”
    我看着妈妈拿出大蒜，就抢过来，帮她剥蒜皮，然后说：
    “妈，你知道吗？丽丽唱歌唱得可好了，人家介绍她去唱片公司，过了十一可能就有消息了，说不定能和她签约呢。”
    “真的？那可好。”
    这时外面传来了丽丽的叫声：“爸爸，你怎么了，这是我和姐姐给你买的衣服，你干吗扔了啊。”
    “丽丽，你哪儿来的钱？你看病花了家里多少钱，你还在这儿摆什么阔？你知道家里因为你的病都要卖房子了，住都成问题，你还这么大手大脚的。”
    丽丽带着哭腔说：“那些钱算我欠你的，等以后我挣了钱就还你吗！买这衣服的钱是姐姐的，你不能不领姐姐的情啊。”
    ‘老头’看我走过来，没有吱声，伸手打开电视机看节目。
    我进到里屋，从提包里拿出两万块钱，走出来放到‘老头’前面的茶几上说：“林叔，这两万块钱你先拿着，如果还有什么困难，你只管说。谢谢你对我妈妈和妹妹这么多年来的照顾。”
    “哼。”‘老头’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你不说话我接着说：“我听丽丽说了，她小时候你对她可好了，你给她做风筝，带着她在草地上玩耍；丽丽的学习你抓得很紧，为了她考试考得好，你还给她补课。这养育之恩丽丽是永远会记在心里的。”
    这么好听的话你还听不进去？我看着老头额上的眉头不再紧皱，便知道他的心情已经阴转晴。他为什么会不高兴呢？因为我来了？还是另有别的原因？想起刚才妈妈眼里闪过的一丝慌乱，我想一定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丽丽！”一个男人从门外进来，个子不高，但是很壮，脸上有‘老头’的印记，一看就是丽丽的哥哥。
    “哥！你回来了！”丽丽高兴得说：“哥，这是救我命的小艾姐姐。姐姐，这是我哥林志勇。”
    林志勇看见我，先是一楞，然后用一种很官方的语气说：“欢迎欢迎！”
    这时候妈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热腾腾的饺子，看见林志勇马上说：
    “志勇啊，回来的正好，还没吃饭吧，饺子好了，一块儿吃吧。”
    林志勇也不说话，大咧咧地坐在饭桌旁边。妈将手中的盘子放在饭桌上，招呼说：“小艾，丽丽快来吃饭了。”
    我看见林志勇对妈妈的态度有点不快，此时看见他不管不顾自己拿起筷子就吃，讶异地看了看妈妈，此子也太狂了吧？可能是妈妈平时太唯唯诺诺，才使他这么狂傲没有管教？
    “哥！你怎么这样？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心想，丽丽问林志勇，说明林志勇以前并不是这样，今天的表现是反常的。
    “没什么，吃饭吧。爸爸，给你筷子。”
    ‘老头’和这林志勇一副不管你们的模样，坐下来自顾自地吃饭，我心中的疑惑更强烈了。他们在和妈妈闹别扭？为什么？
    我看妈妈转身往厨房走，就叫道：“妈妈，你也来吃啊。”
    “我这儿还煮一锅呢，你先吃。”
    我站起身走进厨房：“妈，我来看锅吧，你去吃。”
    “不用了，小艾……”
    妈妈的眼睛湿润了，低头搅动着锅里的饺子。
    “妈，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跟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没什么困难，我很好，快去吃吧。”
    饭桌上的气氛一直闷闷的，我吃了几个饺子就放下筷子说：“我吃好了，你们慢用。”然后回到丽丽的屋子。
    丽丽跟了进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说：“他们这是怎么了，我回来他们不高兴？”
    “你还看不出来，他们是对着妈妈的，是不是你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儿？我刚才问妈妈她也不说。”
    “姐姐，不去管他们，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好！”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要街道，不一会儿就走到头了。镇子里的人好像都互相认识，见面就是大爷大妈的招呼，见到我这个生人，都很好奇地打量，而丽丽就不厌其烦地向他们介绍我。而那些人听了介绍就用一副原来是你的表情看我，我怎么觉得这些人有些怪怪的，难道我很出名吗？
    天已经黑了，我们往回走，刚进小院，就听见里面有人大声地吵架。
    “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些天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有多丢人？都是你干的好事！我见人矮三分，人家说我是乌龟，说我带绿帽子。”
    我冲进屋子，一步跨在妈妈向前，冲着对妈妈举起手要打的‘老头’说：“你要打人吗？有我在不许你欺负我妈！”
    那‘老头’“哼”了一声余怒未消地骂道：“你也是个小杂种，还敢到这儿来丢人。”
    “谁是小杂种，你干吗骂人？你把话说清楚，我妈怎么了你这么骂她？”
    “她怎么了？你让她自己说，她做的事儿如果能说清楚，我也不会骂她！这镇上都传遍了，她这个臭婊子！给我丢尽了脸，我还怎么当校长？你还是老师呢？你怎么去为人师表？”
    我看着妈妈一副痛苦的表情，完全不去反驳‘老头’的话，而林志勇此时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仿佛在看两个与己无关的人在吵架。
    我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咱不生气，走，进屋去，消消气啊。”
    我拉着妈进屋，丽丽跟在我的身后。
    “妈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要任他这样骂你？”
    妈妈低下头，有些无奈地说：“小艾，是妈妈不好，你就不要管了。”
    “不行！你是我的妈妈，如果有人欺负你，那就是欺负我，我怎么能不管！”
    “姐，我好像知道一点。”
    “丽丽，你知道？那你告诉姐姐。”
    丽丽看了看妈妈说：“上次少峰陪我回来，告诉他们我得了白血病，北京的医院说最好是让有血缘关系的人做骨髓移植。这时爸爸才告诉林志勇，我不是他的亲妹妹。后来妈妈为了救我，去找我的亲生父亲，想让他救我，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被他拒绝了。没有办法为了救我，妈妈才带我去北京的。虽然以后的事我不知道，但是你刚才也看到了，在这个小镇上，什么事儿都瞒不住。想也想的出来，一定是有人传播了小道消息。”
    听了丽丽的话，我有点明白了，就问道：“妈，是这样吗？”
    妈妈点点头，那痛苦的表情真让我心酸。
    “妈，那以前他不是也知道丽丽不是他的吗？以前他怎么不在乎呢？”
    “以前一直是隐瞒的。那时我在县城，这镇子里的人不认识我。”
    看来这‘老头’是个爱面子的人，身为一校之长，尊严可能比他的命都重要，为人一世，到老还要蒙此奇耻大辱，他的苦难开始了。而那个林志勇恐怕也是这个原因，他知道林丽丽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后，失去维系亲情的纽带，对妈妈也就失去了尊敬。
    “那你还打算和他过下去吗？天天过这样的日子？”
    “我还没有想好。”妈妈伤心地说。
    “妈，咱们回北京去吧，知道这些事，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就更不放心了。”
    “回北京，是我这么多年最大的愿望，可是我的父母早已经去世，因为他们死的时候被打成反革命，我和家里的亲戚、和爸爸的老战友们都失去了联系，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去北京怎么生活？”
    “妈，以前你是一个人，可是现在有我和丽丽了呀，我有自己的房子，咱们在一起住完全可以。你不要再有什么顾虑了，你女儿我现在可是有间公司的。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到北京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好不好？”
    “可是她爸虽然现在对我有些粗暴，可是在我母女最危难的时候是他帮的我们，我怎么能撇下他自己走了呢？谁来料理他的生活？”
    我无语，妈妈只为别人考虑的善良本性让我无语。
    关上灯，我们一家三口躺在坑上，窗外朦胧的月色淡淡地透窗而入。妈妈睡在我和丽丽中间，虽然关了灯，但是我还是看得见妈妈黑暗中发亮的眼睛。
    “妈，你还没睡？”
    “睡不着。小艾，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很没用？
    “妈，你太善良了，人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在强者才能生存的社会里，没有人会同情弱者。”
    “是吗？我所有的付出都不值得吗？”
    “妈，能给我讲讲你年轻时候的事情吗？”
    “现在想起来，那好像是前生前世的事情了，那么久远，那么模糊。我几乎都忘了，可是那段曾经的感情，却一直无法忘却。”
    “你说的是和我养父的事？”
    “现在说来也不怕你笑话了，你妈被人指着脸骂婊子破鞋，这层面子也早丢尽了。那时候……”一段往事被妈妈低声地娓娓道来。
    “我的爸爸和妈妈因为在文革中被打成了反革命，下放到农村五-七干校。我是他们的独生女儿，没有人投奔，在学校里偶然认识了高我两届的张明昌，他看我无依无靠，就让我住到他家去。他的父母都是工人阶级，生活也不富裕，可是他们待我很好。1968年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一块报名来到了山西。我是那批知青里年龄最小的，才不到16岁。当时虽然很苦，知青们在青年点里，能够互相照顾，因为年青，也并不觉得日子难过。
    在我下乡后的第二年，我父母因为疾病先后去世了。面对这样沉重的打击我得了一场大病，张明昌背着我走了几十里路到县医院救了我的命，从那以后我和他好了。我那时只觉得世界上只有他对我最好，孤独的我不想离开他，只想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我们就经常约会。那会儿不兴谈恋爱，我们只能偷偷摸摸的，怕让人知道，因为县里对于青年点的政治思想抓得严，有这样的事是要被批判的。尽管我们每次的约会都非常小心，可还是被人发现了，知青点里不知是谁把我们的情况反映给县里了。有一次我们约会，被人当场抓住，县里来了个副县长专门调查此事，他把我和张明昌分别关起来，让我们写检查。他威胁说县里要严厉处分我们，但是他同情我们的遭遇想帮助我。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所谓的帮助就是一个条件，让我嫁给他的儿子。因为他儿子曾经在我住县里医院的时候见过我，对我十分爱慕。如果我同意嫁给他，就可以不追究张明昌的问题，否则将把他抓进监狱。我开始不同意，他就让那些村民打他，还编造罪名要告他，实在没办法，我就同意了。
    没想到我因为这个痛苦的决定而毁了自己的一生，也害了自己的孩子。”
    “妈，大姐呢？你真的不知道大姐的下落吗？”
    “不知道。你大姐的命最苦，一生下来就被人抱走了。”
    妈妈的眼泪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为什么？为什么要抱走大姐？姐姐是哪年出生的？”
    “1975年。”
    我当时听养母说过，是因为计划生育要求独生子女，县长的儿子想要男孩子，可是这个理由对于大姐来说根本就不成立，实行计划生育的时间应该是1978年，可是姐姐是1975年出生的，根本就不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妈妈，你能不能告诉我姐姐被人抱走的真正原因。我不想听假话。”
    “孩子，你不要逼我了。”
    “妈妈，那是你的亲骨肉，就算有1%的可能，我们也要想办法把大姐找到，你就告诉我们真实的情况吧。”
    “孩子，这件事关系到一个家庭的幸福，我不能说啊。”
    “妈，难道说，那个孩子是你和张明昌的？”
    黑暗中，妈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震惊：“你怎么知道？”
    “被我言中了。”
    我真为妈妈叹惜，被情迷住的女人，可以为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一生，如今还要忍受骨肉离别之痛来维护那人的家庭，难道你自己的家庭你自己的孩子都不如他一个人重要吗？
    “妈，我想告诉你，虽然你肯为别人着想，要保住这个秘密，看起来是一种牺牲精神，可是我还是要说，你太自私了。你要保住的是他的家庭、他的事业、他和你那段曾经的感情，你似乎一切都在为他着想。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不应该知道他曾经有一个女儿吗？如果因为你的隐瞒，而失去了寻找女儿的机会，他不会埋怨你吗？他的尊严和自己女儿的生命相比，你认为他会选择什么？难道都不如这份感情重要吗？就算为此他们夫妻也许会产生矛盾，可是我知道我养父母的为人，他们都是值得信赖的好人，我的养母更是个善良的人，她不会因为你们对她的隐瞒而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我今天对你说这样的话可能会刺伤你的心，但是我要向你发誓，姐姐即使是已经不在人世，我也要查出她的下落。我发誓！”
    “妈，姐姐说的对，我也要找回大姐。”丽丽坐了起来，脸上挂着泪珠。她一直静静地在听我们讲话，此时才忍不住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