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③
两分钟后,我已经坐在了另一辆开往布吉关的中巴上,心里仍止不住地把那售票员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用尽了我平生听到过和所能想到的所有稀奇古怪、龌龊肮脏的词汇。一番折腾之后,赶到医院已是21:30了,我在底楼穿了半天,没费太大的工夫,就在急诊室里看到了正在打石膏的田妮。
我这才知道她因何会出车祸,起因仅仅是田妮下午在去看望朋友的路上突发奇想,一定要去市区义务献血,就在她站在站台上等公交车的时候,一辆失控的大货车将一辆黑色的奔驰撞上站台,来不及躲避的田妮当场就被撞晕过去。
幸好肇事司机没跑,立即把她送到了医院,付了手术和住院所需的费用。我松了一口气。我对田妮伤势的关注比不上对那些杂七杂八的费用的关心,不过是左腿小腿骨折、左胸第三根肋骨骨裂,死不了人。若你面临过没钱的窘境,体会过“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的无奈与心慌,再面对这种情况只会跟我一样,首先想到的是要付多少钱的医疗费。刚刚我已经在服务台询问了相关费用的情况,仅仅是她的病床押金就要先付六千块,更不论其它了。我捏着自己裤袋里的一千多块钱不敢伸出手来。真好笑!我这点儿钱能做什么?吃两顿饭?喝两次茶?可它却是我的全部财产。
强迫自己撇开那些令人不快的记忆,我越发坚定了不去献血的决心,这个世界并不若人们常说的那样,“好人有好报、恶人有天收”,最起码在田妮住院期间发生的事,就已经足够让我看清这个社会的本质,金钱主宰一切。
从底楼的服务台上来,我回到骨科的病房,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个男人在那里大呼小叫:“住院费交了没有?先把她推出去……”
我急忙推开房门,只见病房里有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正指挥着护士把腿上打着石膏的田妮从病床上抬下来。
“你们做什么?”我又惊又气,急忙跑过去,一把推开病床边儿的一个护士。床上的田妮已经痛得满头大汗了,我怒道:“你们不知道她的肋骨也断了么?这样搬来搬去想害死她吗?”
那医生把眼一瞪:“她没有交住院费,当然不能住进来了。”
“谁说她没有交?我们不是已经去办理了吗?”我怒斥,“你不问清楚就随便搬动病人,不体谅病人的痛苦,医德如此,怎配做医生?”
那医生被我一骂,顿时恼羞成怒:“你说她的住院费交了?交费单拿来给我看。”
我呼吸一窒。见鬼的那个肇事者怎么还不来?看来只得先拖祝蝴了,我深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地道:“在我朋友那里,他马上就上来了。”
“那可不行,我要见了单子,才能让她住进来。”那医生见我拿不出交费单,立即气焰高涨,“把她搬出去。”
“不准搬。”我大急,挺身挡在田妮的病床前。正闹得不可开交,病房外走进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见到乱作一团的病房不禁一愣:“你们在做什么?”
他说着一口单薄的台湾普通话,医生转头瞥他一眼,见他衣冠楚楚的样子,眼睛微微一眯:“这个病人没交住院费,按医院的规定她不能住在病房里。”
“谁说她没有交?”那男子气定神闲地掏出一张单子来,“这不是吗?”
我一惊,抬眼望着他的脸,原来他就是肇事者。
医生有点尴尬地接过单子,飞快地扫一眼后,堆起了笑容:“办了就好,办了就好。”然后转头对那群护士说:“我们出去。”
“医生!”那男子突然叫住正欲行出病房的医生,待他回过头,才淡淡地道,“凡事不要不留余地,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医生的脸顿时变成了酱肝色,我在心里暗叫了一声痛快,不禁对这个肇事者的印象稍有改观。哪知痛快的感觉还没有持续一秒,却听那医生冷笑一声,本欲出去的,这当儿反倒停下脚步,走到田妮的病床尾,指挥护士脱掉田妮的内裤。
“我要检查一下,看她的泌尿系统有没有受伤。”医生道貌岸然地道。田妮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完全傻了,就连看起来像是见多识广的肇事者,也有些发蒙。
我们能做什么?他的理由这般正当,车祸啊,谁知道有没有撞出什么内伤,那些隐蔽的角落没准儿受了损伤,我们能阻止他吗?万一那些地方真有不妥呢?哪个担得起责任?而我当时没想到的是,这个医生只是病房的值班医生。
护士拿剪刀剪去了田妮的内裤,肇事者见状,尴尬地退出病房,其他病床的病人和家属见怪不怪,瞅都不往这边瞅一眼。那医生在田妮下体又看又摸,一边摸一边问:“这里痛不痛?这里呢?”田妮难堪地闭上眼睛,脸红得简直要滴出水来,我不敢断定他是真的在检查还是装模作样,是明目张胆的猥亵还是因为刚才被扫了面子恶意报复,因为他的表情一本正经,而田妮除了回答他“不痛”之外,没有别的表示。憋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你好了没有?”
那医生缩回手,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湿毛巾擦手,也不理我,只说了句:“没什么问题。有事再通知我。”说完,大摇大摆地带着护士走出病房。我拉过被子盖住田妮的身体,气闷地道:“他是不是……”
“不是。”田妮似是知道我想说什么,赶紧道。我咬紧了唇,田妮握住我的手,轻声道:“骆琳,医生是不能得罪的。”
我几乎把唇咬破。是,医生是不能得罪的,他随时可以利用职权的便利,让病患在治疗过程中多受点痛苦,或是之后留下点儿什么后遗症,身体是田妮的,她怕,不敢冒险,我同样也怕。是我太冲动,我不该和医生起冲突,平白让田妮吃个闷亏。
胸口堵着一口气,肇事者进来,我也没什么好脸色。肇事者自称姓赵,台湾商人,对我表示会负责田妮以后的一切医疗费用,我这才真正地放下心来。因为时间太仓促,田妮没有请到看护,我思忖着晚上得留下来照顾她,于是打了个电话回公司跟老板请假。
“周生吗?是我,骆琳!”
“啊,是骆小姐,你表姐没事了吧?”
我老板口中的表姐指的就是田妮,其实她只是我的同乡,我们两个以前在家乡就认识,但却是因了同在深圳打工的缘故,往来才频繁起来的,比在家里的时候反倒亲近得多。田妮经常有事儿没事儿地跑来找我,在我的同事面前皆以“骆琳的表姐”自称。她长得十分漂亮,又善交际,弄得我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能说会道的漂亮表姐,在我的公司十分吃得开。
“不,她情况很不好,现在要住院,没有请到看护,我能向您请几天假吗?”我没有更正老板的误会,也许这样更好,照顾表姐怎么也比照顾朋友听起来理所当然多了。
“这个……”老板迟疑了一下,“这样好不好,你知道公司也很忙,你每天上午和晚上来处理一下公司的事情,下午再去看护你表姐好不好?”
我呼吸一窒,实在没有想到老板的回答是这样的,心中不禁对他的不通情理有些恨恼起来。挂上电话,怔怔地坐到电话机下,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老板这样不通情理,不如辞职算了,这么想的时候,心里真的涌起一股冲动,可是转而一忖,如果自己在这当口辞职,无疑断了田妮和自己两个人的经济来源,又在心里暗骂自己实在是太不理智了。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委屈和无助,即便是刚到深圳时举目无亲、找工作频频受挫的时候,也没有令我像那天一样产生走投无路的感觉。一时之间,惊惧、后怕、疲惫等等充满无力感的情绪一齐涌来,我顿时有些自怜自艾,忍不住滑坐到地上,抱着头失声呜咽。
我哭了很久,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医院的夜晚冷漠空旷,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有大堂那盏坏得只剩两个灯泡的吊灯发出一点晕黄暗淡的光,照在我的身上,把我无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孤伶伶地轻晃着。
许久,我擦干了脸上的泪,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哭能解决什么问题?骆琳!绝不能如此软弱!你不能给人看笑话呵,田妮是那么需要你,你绝不能比她还要懦弱。
我突然有些惭愧,一直以来,我对田妮的痛苦体会得并不多,也许那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切肤之痛,所以我并不太紧张和关注,我担心的反而是像上述种种发生于我身上的细枝末节,哪怕只是一点一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多么自私的女人。
骤然闭上眼睛,突然觉得有些累。我不是一个喜欢经常去回想过去的人,对我而言,过去没有任何意义,我一生中感觉很开心和很幸福的时光并不多,回忆越多,就越痛苦。总而言之,我是绝不会去义务地献什么血的!好人没有好报,如果那天不是田妮一时善心大发,又怎会遭受后来的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