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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一节

    三天时间过得很快。自从司空探德的熙春楼被一把大火烧尽后,城北的一笑阁就接替熙春楼稳居了“京城第一酒楼”的宝座,真正成了司空家倒台的最大受益者。今天,一笑阁更是人满为患,江湖上各门各派,各路英雄豪杰,甭管有名没名的都早早来到这里,占上个座儿,就等着看白燕山庄林青婵与双灵门般若夫人的一场技艺较量。
    一笑阁是座呈“回”字形的两层环状阁楼,雕梁画栋,檐牙高啄,十分华丽壮观。镏金的“一笑阁”三字匾额高挂在二楼门楣上,而一楼正门两侧则悬着仿王右军草书的一幅对联,上联是“寄游四海到此皆是兄弟”,下联是“坦诚一笑举杯泯却恩仇”,横批套了句大俗话,曰“和气生财”。进得门来,中间偌大一个天井,可容好几百人,四周两层敞厅。敞厅的门一律向着天井开,窗却是连成一气的雕花隔扇,几乎占满了两面墙,一面向着阁子四周的大街,一面向着天井,都打开来时,最下一层可以从这边街直望到那边街去。此刻,除了第二层北面一间最大的敞厅里空无一人外,其它厅里早已挤满了人,那些没位子坐的干脆端上碗酒,往窗边门旁一靠,能随意找个地方支着胳臂就成。一笑阁的掌柜是个五十多岁姓侯的老生意人,从清早开始,便里里外外的窜踱着,脸上笑成了一朵大菊花,一会儿指着这个伙计叫给张爷李爷什么的拾个座儿,一会儿又赶着那个伙计叫把窗啊门啊上的帘子都打起来免得遮了眼。侯掌柜的心里清楚,这场空前的比试既然选在了他家一笑阁进行,就是老天爷赐给他发财的又一个机会。过了今日他的一笑阁必将名声大噪,到时何止是闻名京城,四方江湖好汉谁能不知谁能不晓,生意定然比当日的熙春楼更为红火。因此尽管是江湖比试,恐怕负气打斗总少不了,但精明的侯掌柜早就交待下去,哪怕是砸了他所有的桌子碗碟也在所不惜,当然只别也一把火烧了阁子就行,这阁子可是他的命!
    “老侯,甭当心”那些京城的熟客们跟他开起了玩笑,这个说:“就算是烧了阁子你也值。你想啊,从今后你那一笑阁的名头总是在的,只要打出来谁不要上你这坐坐。越烧越红火呢!”
    那个说:“是呀,是呀,只怕是烧了重修时,还得留一面废墙做个纪念儿呢——大江南北晓得会冒出多少个一笑阁来!呵呵。”
    也有老实的一边摆手一边道:“不会烧,不会烧,听说是来文的,斯文得很呢。”
    那头却又有人比划着嚷起来:“文的,文的有什么鸟看头!要看就看武的,霍、霍霍、霍的,那才带劲儿!”
    “得了吧,老三,你知道个什么!”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红脸汉子显然是认得那个嚷的,便端起酒来走到那人面前,神神秘秘的既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在座的所有人说:“听说当初白燕庄在小离谷比的三场就是两场武一场文,到后来最精彩的却是那场文的。听说那个林姑娘弹起琴来呀小离谷里所有的蝴蝶儿鸟雀儿都聚来了,呵,那才叫美啊……啧啧,小离谷一方都傻了眼,浑天琴当时就哑了!”汉子说得唾液四溅、绘声绘色,仿佛他亲眼看见了一样。
    厅里的一伙人哄笑起来,兴趣都转到了那个叫林青婵的姑娘身上。
    一个说:“你小子瞎诌的吧,哪有那么神。”
    一个说:“是真的,是真的!那可真是个天仙儿,我见过一次呢,魂儿都给勾走了。”
    人群中立刻就有取笑的道:“嘿,瞧你小子那色迷迷的样儿,八成是做梦吧。林姑娘什么样的人,凭你小子说看就能看到?人家出去那肯定都是带着面纱的,白庄人宝贝一样前拥后簇,你见得到!哼,还勾了魂呢——怕不是遇见无常鬼了吧,哈哈哈!”
    在一阵哄笑中又有一个年轻公子刷刷嘴站起来,呷着一口苏州软语,言语间透出几分轻薄:“依我看比试不比试的倒没什么,在下日夜兼程地赶来,只想一睹美人儿的风采。早听说那林姑娘是个绝色大美人儿,琴弹得又好,引几只鸟雀来算什么!”
    “呵呵呵,正是呀,霍老弟,可不就引来了你这只花凤凰儿!”说话的是人称“一只鼠”的苏州神盗王辛贤,此人三十五六岁,尖嘴黄须,身材瘦小,还真有些鼠模鼠样。不过身手却很是了得,为人浪荡滑稽,成天出入于秦楼楚馆,手头拮据时,便随便找个富户取些钱财,有时心情好也会做些个劫富济贫的买卖,因而苏州一带的富户提起他来就像提起瘟神,只是无奈捉他不住,久而久之反倒还得巴结巴结他,只求换个太平。如今这王辛贤一个人占着张桌子,一桌的好酒菜,身边还有两个醉君苑姑娘陪着,左拥右抱的好不快活,一看就知道这京城定是有哪家倒霉的富户近期又被他光顾了。
    王辛贤说得那个姓霍的就是苏州霍府的少当家霍明凰。霍明凰二十上下,身材微胖,衣着华丽光鲜,他家可是苏州府有名的富户,自然做了王辛贤的第一大钱财库。仅此一点霍明凰对王辛贤是何映像就可想而知。
    他听出了王辛贤话里的几分讥讽,便假笑着拱拱手道:“原来王兄也在呀,想是把买卖都做到京城来了,可喜可贺!看来这林姑娘的魅力可真不小,你看看就连虫呀蛇呀的下作之物也晓得巴巴儿赶着过来,区区凤凰又算得了什么?”
    王辛贤知道姓霍的虽没明说暗地里却编派他“一只鼠”的绰号,只是他并不恼怒,嘻嘻一笑道:“有吗?哪有什么虫呀蛇的。拜托霍老弟今后说话留个神儿,吓坏了我的佳人事小,只别给自己惹来麻烦。”
    话音未落,靠着窗边的两个关西大汉就骂骂咧咧的操家伙过来了。
    “你小子姓霍是吧,瞎了你娘的狗眼,吃饱了撑的敢拿我哥俩消遣!蛇怎么了,怎么就下作了?妈的,今天就要你小白脸知道知道我们关西两头蛇的利害!”说着,两把黑钢斧已哗的剁到了桌上,把个霍明凰吓得魂飞魄散。幸得有他的管家在旁赔尽好话,拼了命的解释,才总算把那两头蛇哄住。不过好好一张桌子连带着一桌酒菜都硬被那哥俩给霸去了,主仆二人立在一边眼看着人家在自己的座位上又吃又喝的,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王辛贤看在眼里乐在心上,当下操着一口苏州软语,一边啃着鸡骨头一边逗着身边的红姐儿和翠姑儿:“唉,京城虽好终究是个销钱窟,银子还真不值钱。宝贝儿下次跟爷苏州去,爷送你们俩一人一副好头面儿,你们不知道,那边站着的霍少爷家可有苏州城最大的珠宝铺子呢,人又慷慨得紧……”
    一席话说的霍明凰脸色惨白,立马拉着他的管家匆匆转去了旁边另一间敞厅。厅里的人们都在谈论着即将开始的比试,谁也没把姓霍的来去放在眼里,整个一笑阁像是锅煮沸了的水。
    正这时,最南边的厅里忽然传来一阵阵惊呼,众人一看,只见一黑一白两个人影远远的从南边屋头上疾速纵飞过来,眨眼工夫这一老一少已轻盈的站在了一笑阁的楼顶。饶是阁里今天有的是身手不凡的好汉,也被这师徒二人的绝佳轻功慑住了。
    般若夫人仍然穿着她那身银纱长袍,满身的银环饰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显得煞是神秘。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看这个传闻中的人物,这一看才知道武功深不可测的般若夫人原来是个年已过七旬的老妇,更没想到的是,这个来自域外已偌大年纪的老妇身上竟还能保有如此高雅的风韵。
    般若夫人没有理会人们的小声议论,神情傲慢的带着洛东涯下到二楼那间空着的敞厅,侯掌柜的早已赶上去万分殷情地将他们让到了主座上,随即上了一壶最好的碧螺春。
    般若品了一口,微微点了点头,问道:“怎么,白庄的人还没到吗?”
    “回夫人,应该马上就到。”
    “老侯,吩咐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夫人放心,夫人交待的事情老侯怎敢怠慢。就是帖子也早发下去了,您看今天来的这些人可齐整,很多没帖子的也赶来了哩。”侯掌柜的弯着腰轻声细语的回道。
    正说着,外面突然变得安静起来,三人向外一看,原是白庄一干人到了,连同新近赶来京城的白仕原夫妇男女共十三个,一色骑着马。青婵就走在这中间,她骑着匹白马与身边骑黑马的伊凡在一起很是打眼,一时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在了他俩身上,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哪里还记得讲话。什么叫做艳光四射,直到今天人们才真正弄明白!那个年轻的姑娘就是今天的主角林青婵吧,在场的无论男女都忍不住暗暗心惊,一向虽闻她美貌,却还没想到竟然美到了如此地步。
    侯掌柜的在楼上也足足呆了半晌,等晃过神来时已是不及下楼迎接,只得猛喊楼下那些还在发着呆的伙计。小伙计们这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接过白庄众人手里的缰绳,将他们引到二楼般若夫人的敞厅里。
    “林姑娘可真算得上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让我好等。今天总算面对面的见到了,不想比上次在熙春客栈见到时还要美上几分。”般若打量着青婵微微一笑道。
    “夫人过奖了。”青婵也打量着般若夫人,并从她的笑里读出了些不一般的意味,可要说是什么又说不上来。她已从即隐那里知道了般若的一些往事,然而这个般若到底知道她多少底细呢?青婵却并不清楚。从上次洛东涯传话的言语神色看,她师徒二人分明是知道了些什么的。借着低头品茶的机会青婵又偷眼认真瞧了瞧站在般若身边的洛东涯,见他盯着自己的眼光还是怪怪的。
    不想这一偷眼偏叫般若给看到了,青婵见般若眨眨眼嘴角又微微显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她是什么意思?她在观察自己!青婵的心微微一沉,赶紧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太婆别尽顾着喝茶,硬邀我白庄来,到底是何打算?”翁老道耐不住性子,嚷嚷道。
    “臭道士,你吵什么,我甚么时候邀你来了?”般若夫人不紧不慢的撇撇嘴:“阿洛,我只差你约林姑娘前来较量,你总没传错话吧。”
    “没有。”
    般若夫人望着老道轻轻一笑:“我就说嘛。其实该我问问才是,我只约了林姑娘一人来,怎么白庄浩浩荡荡的来了十几号人呢。今天不过是一般的切磋较量,犯得着如此紧张吗?”
    仕原哈哈笑了,道:“早听闻夫人武功了得,不想这斗嘴的功夫也是一流的。只不过今天是夫人与林姑娘才艺较量,不要说林姑娘现在是我白庄之人,就算不是,我白燕山庄爱来凑这个热闹有何不妥吗?看看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夫人为何单单惧白庄人多?”
    般若微微一愣,将仕原也打量了一番,笑起来:“这位想必就是白庄大少吧,听说在小离谷与即尘比了一场,很得即尘夸奖,想必功夫也是不错的,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识见识?”
    仕原轻轻挑了挑嘴角,笑道:“夫人若有兴趣,等改个时间,晚辈自知不是夫人的对手,但也愿意陪夫人练练。只是今天是夫人一再要求与林姑娘比试的日子,我们却连比试的原因、规则和内容都没弄清楚,还望夫人早些赐教。”
    “原因并不重要。听说林姑娘破了小离谷的浑天琴,又协助白庄打破了小离谷历经百年的‘离谷规’,一时好奇,想来看看三十多年没回中原,中原到底出了怎样厉害的人物。不想这一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林姑娘可真是不同凡响啊。”
    这话在众人听来都只是赞许青婵而已,只有青婵心中暗暗发怵。但她不及多想,般若夫人的眼神又转到自己身上来了。
    “小妮子,听说你不会武功是吗?真的不会?”
    青婵把心一横,点了点头。
    “那好,今天就比三场文的,就以这颗幽明珠为彩头。”说着般若竟果然从怀里掏出一颗幽明珠来。这回不只是青婵,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厅内白庄之人呆呆的望着般若半天没言语,厅外则一阵喧腾。
    “如果你赢了,这颗幽明珠就送给你。”
    “我若输了呢?”
    “当日即尘送你们的那块离谷腰牌就必须还给我。小妮子,你不是已经全知道了吗,我般若就出身于小离谷灵珠派,此次我仍是用从谷里带出的技艺与你较量,小离谷终究是没有人能够战胜的!”
    听了这话,青婵险些没“啊”的一声叫出来。是即隐,一定是即隐去见了般若!那么即隐到底告诉了般若多少自己的秘密呢?是为自己去求解药了?告诉她自己原就是天矶帮的何辛荑,是天矶三绝的徒弟?她或许什么都知道了,而自己却必须接着装下去。即隐呢?即隐怎么没有来?再看般若时,青婵觉得自己在她面前仿佛就是完全赤裸着身子却还自以为服饰华贵的自欺欺人的小丑!
    “既然是文试,你又已在小离谷里与校耗她们较量了琴艺,那么琴棋书画还剩下后三种,今日就以这个做题吧。我出题你若是能做得出来便算你赢。第一局棋艺。”般若说着朝一边的侯掌柜使了个眼色。
    侯掌柜的早有准备,只见他朝着楼下挥了挥手,十二个身强力壮的伙计四人一组,嗨哟嗨哟地搬出来三个又大又沉的家伙。众人一看,乖乖,却是三张一模一样的上好汉白玉方桌,洁白溜光的桌面上刻着大棋坪,足足占满了桌面。将这三张桌子按品字形在天井里摆好后,伙计们又搬出了几大缸黑白棋子——每一枚都有碗口大小。
    般若走到大厅外的回廊上朝天井里看了看,脸上已露出满意的笑容。
    “好,是个会办事的。”般若淡淡地夸了句,接着又向青婵微微一笑道:“今日虽是斗文,但既然来了这么多客人,棋盘小了不便于观看。再说这些江湖朋友很多特地从远道赶来,总得有些新鲜的玩意方才对得住。棋盘棋子现已备好,可以开始了吗?不过我有言在先这三场乃是你我之间的较量,不得有其他人任何参与。”
    “不知夫人准备如何下法?”青婵淡淡道,虽然天井里那三张笨重且价格不菲的“大棋坪”让她多少有几分惊疑,不过她也并没有很在意。几盘棋而已嘛,难道还能玩出什么花招来不成,青婵心想。要论下棋她是不怕的。
    “很好。今日这棋三盘定输赢,不过一盘盘下实在太慢了,依我之见三盘一齐下才算有些意思。我是长辈就让你执白。”说着般若示意身边的洛东涯替她搬了把椅子,她并不下楼,反倒在厅外对着天井的回廊上从容坐下,一手还托着盏茶,好不悠闲的打量着青婵。
    而青婵一听说便放了心,不过如此嘛,一齐下就一齐下#糊看了般若一眼,从从容容的下了楼。谁知下楼来才发现原来这“大棋坪”比在楼上看到时还要大得多,搁放棋子很是不便。再掂掂棋子也怪沉的。
    “你这算什么,这种棋下起来不累死才怪!”一同下楼来的韵娘冲着上面喊起来,她靠着桌边尽力伸出手臂却也只刚够得着棋坪中心,待会儿青婵下棋时还不得绕着桌子跑啊,还是三盘同时下,棋子儿又那么沉。
    看着这样大的棋坪伊凡也过来了,道:“青婵,你身子刚好还是去楼上坐着吧,我留在这儿,往哪里落子你说一声。”
    谁知还没等青婵回应,楼上的般若已冲着伊凡发了话:“年轻人好大的忘性,这才说的不能有人帮忙,怎么就不记得了么?”
    “不下了,不下了,青婵,这棋咱们不下了!这哪是下棋,分明就是在刁难人!”韵娘气不过忿忿嚷道。
    般若却不紧不慢的冷冷一笑:“不下便算认输,我也无话好说。都在一张棋坪上,各显本事而已,有什么值得抱怨!姓林的,我只问你下是不下,我可没耐心再等。”
    该死!青婵看了看居高临下的般若,心中骂道。她明白这个刁钻的般若分明就是要她难堪,三盘棋下来,就算她赢了也得累个够呛。可是还有其它办法吗?她劝开了伊凡和韵娘,随手拿起一枚白子摆在了棋坪上。
    轮到般若了,却见般若还是高坐在椅子上,没有一点要下楼来的意思。众人都冷眼望着,要看她如何下棋。般若当下微微一笑,只将手向楼下的一缸黑棋子那么轻轻一点,就见一枚黑子竟像是着了魔一般直飞出去,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稳稳落上了棋坪。
    那一刻,整个酒楼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众人看看棋坪又看看楼上的般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婵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知道这凌空移物的本事靠的是一种厉害至极的内力功夫,而般若已是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不行,不行!”这时楼上的翁老道实在忍不住喊了起来,打破了四周的一片寂静:“说好了不用武功的。不是我骂你这老太婆,看看这一把年纪竟还欺负人家小姑娘身上没功夫,你羞是不羞!自己轻轻松松坐着,人家落一个子却得满场跑,这一开始就不公平。要是觉着没把握下赢就不要硬撑着,玩这些名堂——”
    般若没等老道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她只盯着楼下的青婵,连眼角都没瞟老道一下:“是不比武功,谁说不能用了?林姑娘要是能使出功夫来老身我欢迎得很呢。”
    “呸,臭老太婆,你明知道林丫头不会武功,说的什么风凉话……”翁老道火气又上来了。
    其实这回不只是翁老道,白庄所有的人几乎都拧起了眉头,心中只怪这般若说话太没道理,厅里厅外一时嘈杂起来。然而这些声援可没给楼下的青婵带来欢喜——恰恰相反,她很有些慌了,般若望她的眼神里那嘲弄的味道似乎已越来越浓,这老太婆说话做事一向随心所欲,万一惹得她恼了,兜出自己的底来,可不是闹着玩的。眼看着翁老道的火气上升,青婵不敢怠慢,她必须赶快制止老道,当然,还不能太分明。
    “我想请掌柜的再给我添一样东西不算违规吧?”青婵皱着眉想了想,仰头向楼上的侯掌柜道。“我还要一张桌子,就是掌柜的阁子里现用的那一种。”
    见青婵之言来得煞是奇怪,人们一时没明白过来,于是原先各种议论声立即停止了,都饶有兴趣的盯着青婵。
    “好说,好说”见般若并没有反对,侯掌柜立刻应承。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听说只要这个,他便也放了心了。
    青婵指挥着几个伙计将桌子安放在三张“棋坪”之间,又把几缸白棋子也搬到了桌上,她自己则只穿着薄薄的雪白绫袜站到了桌上。新加的桌子几乎与原来的汉白玉桌子等高,恰好连起了三张“棋坪”。
    “这不就用不着满场跑了吗?”青婵走到第二张棋坪上轻轻落子,一边笑着解释。下完了便靠在缸边儿上坐着,还悠闲地晃动起自己那秀气的脚儿来,模样儿很是潇洒。
    “有趣,有趣!”般若夫人乐道。她看了看青婵又继续谋划起自己的棋局。高手相争是分不得心的,般若再自负,如今也不敢小瞧了眼前的林青婵,这个小妮子的确聪明得紧呢!
    两人你一来我一往各逞心机,周围静得很,只听见黑白棋子扣响棋坪的声音,不一会儿三盘棋已呈出了三幅不同的棋局。再说那两边的看客,除了一部分懂棋爱棋的看得目不转睛,暗暗心中赞叹外,倒有一大半只把个眼珠子盯在青婵身上瞧,瞧她的颦眉沉思,瞧她的会心浅笑,瞧她一身白裙如同白蝶儿般轻盈的来回于三张棋坪之间……几乎两个时辰了,竟没有半个觉着无聊的,更没见一人离席。
    下到最后,算算黑白子,竟是三盘皆平。棋逢对手,般若不禁抚掌而起,笑着连喊了几声痛快。青婵却没有那种兴致,她大病初愈,略显得有几分神思厌倦。
    “青婵,没什么不舒服吧?不然,休息休息再比。”将青婵扶下桌子时伊凡打量着青婵的脸色关切地问。
    青婵微微摇了摇头:“没事,只略略有些累……”
    “怎么等得了休息!”般若却满脸兴奋得叫道,精神似乎更好了:“一场已过,算是平局,小妮子果然不简单。看第二场比书法。”
    伊凡、韵娘、翁老道、还有他的四大弟子——白庄到场的所有人一时不知在心里骂了她几千几万遍的“老妖婆”!
    侯掌柜的在一旁听了般若的话,巴不得一声,立即着人抬出两块大金匾来——却是用薄金箔纸包住的两块上好木匾。
    “挂上去!”
    般若一声令下,一笑阁的伙计已将这两块匾挂上了他们所在的敞厅的厅门两侧。看来又是早有安排了。
    这金箔包着好看是好看,可怎么着墨呢?章远山瞅着这两块大匾心中暗暗纳闷,不知这老太婆又在出什么馊主意?一边的宝银可管不了那么多,“金的,金的!姐姐你看,你看呀,都是金子!”她拉着青婵的裙摆,指着阳光下闪啊闪的金匾欢呼雀跃。
    “看好了!”般若神采奕奕,也不拿笔也不要墨,却纵身向外跃出三丈,整个人一时又悬在了半空中,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红绫由般若的长袍衣袖里射出,一端箭一般射向右边那块金匾。随着般若手臂的快速运转,红绫的一头在匾上迅速游走移动,所到之处金箔化作细碎的金片纷纷撒落,阳光下闪着点点的金光,看得人们眼花缭乱,嘘声、赞赏声顿时蜂起,宝银更是在回廊上乐得手舞足蹈。再看那匾,销去金箔的地方却是一幅上联道:“一笑了之,浮生若寄谁非梦”。几个字龙飞凤舞已是深深刻在了金箔下的木头里,字边上的金箔恰如刀削一样平整圆滑,连一丝毛边也没有。如不是亲眼所见,谁肯相信这竟是由一条红绫悬空写成的呢!
    在一片叫好声中般若已回到了原位,她看看自己的那几个字,不禁也露出几分得意。
    “丫头该你了。如何写我不管,但必须要对得上我这副对子,不论是内容还是外观形式!只有半炷香功夫,做到了就算你赢。”
    青婵看了看那上联,字字镶在金光闪闪的匾里,好不气派!
    “林姑娘,这可是一幅镶字联!”金越在一边好心提醒。
    青婵皱着眉略略点了点头,那“一笑”两字分明就是这酒楼之名,她怎会没看出来?只是“一笑阁”三字上联就用去了两字,剩一个“阁”字该如何镶进去呢?不过这还不是让青婵感到最为难的地方。实际上真正不好下手的是,不要说金箔纸本身着不上墨,就算能在上面写字,又如何才能与般若那字字入木类似镌刻的上联匹配呀,更何况那些字不仅写得遒劲有力而且是一气呵成赢得了满堂喝彩的。
    半柱香已点起来了,左边那块金光闪闪的匾静静的挂在门边。青婵咬咬牙,心道,既然要比,就一定得处处比得下来#糊将匾左右打量了一会儿,又看看右边那块,叫来伙计在匾前搭好架子,接着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一旁观看的般若不觉拧起了眉头,以为青婵要硬题金匾,便在心里摇起头来。不只是般若,白庄的一干人也暗暗心焦:金箔纸上怎么着得了墨!可是话说回来当此之时谁又能有好对策呢?
    直到青婵用匕首轻轻挑起匾上的金箔,将金箔纸一股脑揭下来时,众人才由忧虑又转为了糊涂。酒楼里一时鸦雀无声,成千上万只眼睛只盯着青婵。谁知青婵并不急着写字,反倒提着金箔纸又从架子上下来了,剥去金箔的匾只剩了一块光秃秃的木板,不过好在还是崭新的,散发着木的香气。
    再看青婵已凑到伊凡耳边轻轻的不知说了句什么,伊凡便微微一笑接过金箔纸转身下了楼。下楼、骑马、扬长而去,这边刚走,那边青婵却悠闲的坐到桌边品起茶来。半柱香一点一点的燃着,一笑阁里议论之声越来越响,可青婵只当没有听见,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她的对面,般若正仔细打量着她,竟也是不动声色。眼看着香已燃得差不多了,韵娘有些沉不住气,刚想上前询问,不想却被仕原拉住,回头看时丈夫正向自己轻轻摇头示意。
    “麻烦小哥给准备一大盆浆糊。”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青婵向身边不远处的一个小伙计道。
    那小伙计微微愣了一下,等弄清楚了这青婵姑娘正是在跟自己讲话时,立刻显出兴奋的样子,一路小跑着下楼准备去了。
    一会儿工夫,小伙计就满脸含笑的端来了一大盆浆糊,正这时人们又听见了马蹄声,是伊凡回来了。回到一笑阁的伊凡顾不得拴好马,轻轻一跃便到了二楼,接着他将一只纸盒塞给了青婵,两人也没言语只是相对一笑而已。
    没等众人明白过来,青婵已再次登上了架子并指挥伙计将那一大盆浆糊也搬上了架。看看案上只剩下一小节的香,再看看面前的木匾,青婵深深吐了口气。
    “笔呢?”她问。
    “笔?还,还要笔?”侯掌柜的没回过神来,他已是看呆了,更不知这精灵古怪的林姑娘葫芦里卖的哪门子药。
    “当然,写字怎能没有笔?”青婵轻轻一笑:“我可没有般若夫人那样好的功夫,只得用蠢办法啰。拿支大笔来,要能写得出与上联一样大的字。”
    接下来大家便看到青婵一手持笔蘸足了浆糊踮起脚尖对着木匾一劲儿笔走龙蛇。再看,浆糊虽浓,涂在未上色的木匾上微微突起,却并显不出多少痕迹来,几个字终究淡淡的,远远看去也不知写了些什么。
    “各位看好了!”随着青婵这清脆的一声,所有的人都不禁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生怕被人挡住视线。
    青婵站在架子上,阳光下高高举起一双玉臂,手里托着的正是伊凡刚刚塞给她的那只纸盒子。
    “看好了!”话音未落,青婵身一旋、手一倾,不想却是一大片金色粉末由匾上直洒下来,纷纷扬扬牵浩下了一场金雨。在这星星点点闪着光芒的金雨中,长发披肩,一身雪白裙裳的青婵真有羽化登仙、凌风欲去之态,人们都张大了嘴,片刻沉寂之后,全场已是掌声如雷,喝彩叫好之声更如浪潮一波波涌来,直到所有金粉都飘落在地时,人们还是久久沉浸在那道美不胜收的风景中。
    最后终于有人想起了那块被冷落多时的木匾,滑过木匾的金粉粘在浆糊上,原来那些看不清的字也全都闪闪亮的显现了出来。
    “好字!”有人喝彩了一声,接着又见许多人摇头晃脑的同声念道:“斯阁永固,到此能安即是家”。
    “一笑了之,浮生若寄谁非梦?斯阁永固,到此能安即是家!”白庄众人拥上前去,仕原将上下联连起来又念了一遍。一笑阁的候掌柜在一边听了已是乐得合不拢嘴。
    “夫人,凹者为阴,凸者为阳,虽不及夫人的华丽,大致也能勉强匹配得过去吧。不知在夫人那里可算过关?请夫人指教。”青婵微微欠身道。
    还未等般若答言,四面敞厅里早有人大叫起来:“过关过关,当然过关!”“字又好,对得又好,这不能过,谁还能过!”
    “既然客人们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打量着青婵般若夫人微微一笑:“看来姑娘很会对对子。我这儿还有几联,不知姑娘有兴趣否?”
    “愿听题。”
    般若略一沉思,提笔照着回廊外的粉壁上写到:“调琴调新调,调调调来调调新”她一边写众人跟着一边念,其中却有人连念也念不清的。
    韵娘暗暗拉了丈夫一把:“什么东西,调调调的,听来绕口令一般?”
    仕原微微一笑,低声道:“傻瓜,原是同字不同音的。一个是‘调琴’的‘调’,一个是‘调子’的‘调’。”
    “啊呀,这么麻烦!这老妖婆也真够刁的,拿这样的东西来为难青婵……呀,刚刚可没说要比对对子吧……”
    一边的彩月却碰了碰她,原来青婵已提笔写了,念来却是“种花种好种,种种种成种种香”
    “好对,好对。对得好,对得妙!”韵娘拍手笑道,她虽没读过什么书,但到底聪明,经仕原一提醒上联,下联的读法便也领悟了。
    般若夫人看着青婵的对子微微一笑,又提笔出了道上联:“花间焚香,不知花香香香”
    “笔尖敷墨,谁识笔墨墨墨”青婵不假思索提笔就写。
    “围棋赌酒,一着一酌”
    “坐漏读书,五更五经”
    “善画者画意不画样”
    “能解者解义不解文”
    两人你一来我一去,笔墨酣畅,字字珠玑,不一会儿就将那面粉壁题满。
    “好,好,痛快,痛快!”般若投笔大笑,满座之人无不被其感染,眉眼之间都是一派喜气洋洋。“好一个解义不解文!林姑娘,该轮到画技了。”
    般若已不再喊青婵做小妮子,语气间竟不觉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她从随身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两幅卷轴,却不急着打开。
    “林姑娘,老身我今年七十有六,人生早过半百,闲暇时回想往事,常有光阴似箭年华易逝之慨,故而曾试作图以记光阴,只惜尚有机缘未到,至今没能完成。今日姑娘若能助我将其完成,定当双手奉上幽明珠以表感激之情,若还不能则你我平一局又各胜一局,你也难得我的珠子,我也不追要离谷的腰牌,姑娘意下如何?”
    青婵淡淡一笑。刚过的两场,尤其是那三盘棋耗去了她颇多的精力,她已感到甚是疲倦,心里只想着如何赶快结束比试。如今按般若的意思自己就算不胜也不会败,这不是很好吗?自从那次与伊凡谈论幽明珠后,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到手的两颗幽明珠才好,原来一门心思以珠子换解药的想法也开始动摇了,因此得不得般若的幽明珠在她已没有了什么兴趣。
    只要不输。她想,只要能向帮主交待得过去!这时她看到般若解开了那两幅画轴——却是两幅相关的墨笔素描,一幅上有六个人物,另一幅却只有三个,中间空出的一块地方,想必就是未完成的部分吧。
    左边一幅上三对男女正值翩翩年少,俱是神貌洒脱。右边一幅上的三个则已鬓发苍白垂垂老矣,纵然衣饰华美终究难抵岁月的侵蚀。般若的画功果然不凡,不管是男女老少无不描画得栩栩如生呼之若出,就连一只手指一片衣角也透着十分的神气,画儿一经展开已获得一片赞誉。人们还惊异的发现那三个老人中的一个不就是般若自己吗?一头的银发,一身的纱袍,袍子上缀满了银环饰物。是的,无论从相貌还是服饰上看那都是般若无疑了。再看另一幅,在相同位置上的那个弄笛的红裙小姑娘可不就是年轻时的般若吗?虽然显得那么的活泼俏皮,但是眉眼间的韵致却是一模一样的。红颜已逝青春不再,老少的对比果然让人倍感光阴的无情和难以追逮,由不得你不从心底生出万般感慨。
    人们比较着画里画外的般若,都看得出神,一时没有人注意到青婵那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从看到画上人物的一刻起,青婵就死死盯住了画卷上年轻般若身边的那两男一女。
    是他们,真的是他们!青婵手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那颗心是不是还在跳动,即使在,又能跳多久!彻骨的寒意直窜进她的心里,刺入了她周身的血脉。怎么会这样啊,离开“太欲天矶”也已多年了,眼前画儿上三张年青潇洒的面孔——那姑娘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美丽的了,却在顷刻间那么轻易的触动了她一直深埋在心底一辈子都不愿再翻出的残酷回忆,于是另外三张僵尸一样丑恶的脸又重新浮进了她的脑海里。那是曾经和自己朝夕相对的三人,为自己惨淡的童年添下一抹又一抹浓黑得不能再浓黑的恐惧。青婵咬住下唇,想缓解缓解紧张的神经,但是没有用,她的神经似乎已经失控了,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哆嗦。般若并没有画出天矶三绝如今的模样,另一张画上空出的恰是这三个人的位置,般若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她那三个师兄师姐,自然想不出他们已变成了什么模样——这就是她所说的机缘未到吧。青婵也从来不知道原来她三个师父年轻时竟是这般样貌。
    般若该不是让自己画出师父们如今的样貌吧。那连想一想也让人止不住颤栗的东西如何还能画得出来?更何况师父们早有严令,决不能将他们的样貌流传到外间。青婵闭上眼睛不敢再想,这幅画她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她不愿画更不敢画!
    “姑娘只需为我添出画上所缺的三人就——”说到此处般若打住了,她已看到青婵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厉害的双唇。虽然知道青婵一定会惊讶万分,却也没想到竟会惊惧成这副模样。
    “青婵!你,你怎么——”伊凡慌得上前一把扶住了青婵,便立刻感到了青婵浑身的颤动,她的手竟是那么的冷啊!白庄所有的人也同时发现了情况不对,都围了上去。
    “伊凡……我……我……”倒在伊凡身上,青婵无力的喘息着:“我想回去……我,我不舒服……我好累呀,好累……”
    “回去!不比了,我们这就回去!”伊凡紧紧搂住青婵气急败坏的说。
    这是青婵在一笑阁里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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