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众里寻他
新浦江是个新厂,片场正在修建中,影棚除了布景区,其余的地方都有些暗。蒋芸姗随严伟步入其中,见那些演员着了戏装,绘了油彩,演绎着古装故事,心中也有一点好奇,就站下来看了一会儿,见一干人等挥汗如雨地跳上跳下,只重复着一句词一个动作,觉得这种看似风光的职业其实也很不易。
严伟倒是如鱼得水,装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演员下了戏争相上来招呼,上了妆,竟都一个样,分不清个数。严伟辨了半天,才一一叫出名字来。蒋芸姗听了耳熟,心道这出戏场面不小,竟都请了二三流的明星做绿叶,更见有人上来递扇子开汽水,知道这位同事人缘不错,就站在一边等他应酬完再说。
另一边,导演不知为什么大发脾气:“快!快把他给我找回来,磕头作揖让他再来一次。妈的,这回谁再出错,我就把他架上去摔,摔死一个少一个!”
严伟走过去:“东方,脾气还那么大,你这要出人命我可赚头条了!哎,介绍给你认识,这位蒋芸姗小姐……”
那导演骂完人,索性脱了衣服,赤裸了上身,卷曲的头发长长地飘在脑后,回头只瞟了一眼,便死死盯上,顿时来了情绪:“天哪老严,哪弄来的?”
严伟见他会错了意,连忙用手在他眼前晃晃:“哎,醒醒,醒醒!这是我同事,大记者、大学生、富家大小姐!别想歪了!”
“大学生就不能当明星了?你劝劝她,就说是我说的,包她红!”导演并不甘心,低声继续同严伟商量。
蒋芸姗已经大大方方走过来,嘻嘻哈哈的女演员静了下来,都盯着她看,导演一顺手衬衫上身,看来美女当前,也不想袒腹相见。
“请问你们这有个做道具的魏老先生吗?他六十多岁了,左眼失明。”蒋芸姗象在问东方导演,也象在问大家。
正在这时,另一侧门口一阵叫喊骚动,四五个人簇拥一个人走了进来,剧务跟在后面,真的打揖作躬,就差没跪下了:“救场如救火,帮人帮到底。一次,保证是最后一次!加一倍工钱,付现大洋!”
导演远远见了,再不管美女,起身狂喊:“快快,快准备开机!”
被拥进来的人顿成瞩目,也不说话只除衣服,脱下上衣,背膊间露出两条的伤疤,闪着醒目的光亮,人虽然瘦高,但肌肉隆起还显得膘悍。
严伟远远看了一眼,吐吐舌头,颇有经验地介绍:“是做替身的武行。”
已经有服装师傅七手八脚给他套戏装,黑色皂衣,一顶小帽,手中塞进一把大折扇,粗粗看过去,倒也蛮象那么回事,只是看不清面目,严伟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儿,见没人再理他,扇子扇两下,递向蒋芸姗:“咱们出去找找?”
蒋芸姗已经被场上吸引了去,许多人在下面忙着拼木头,竟飞快地拼起一张道具桌。那替身上了画栋雕栏的二楼,背对下面站定,所有人一阵风似的撤下来,气氛骤然紧张。蒋芸姗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这时,名演员齐鹤云擎着一只紫砂壶从化妆间踱出来,穿得和替身一模一样,活像闹双胞胎,手中也持着一只大号折扇,却不打开,后边有人给打扇,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向上望,低声问:“第三遍了吧?钢筋铁骨,真经摔!”
突然,趴在取景框里的导演又看出问题,暴跳了骂:“猪猡,又要穿帮!手上,手上那什么东西!”
众人这才发现那替身手上裹着纱布,水银灯下白得耀眼,副导演一溜小跑上去,到了跟前却不知如何说才好,还是那替身几下扯下来,向后一抛,下面又有人拾起,血淋淋地扔在蒋芸姗他们前面。
全场灯光通亮,营造出梦幻工厂特有的气氛来。所有人全伸颈屏息,门帘一打,主演何丽琼雪衣飘飘,持剑出现,显然同情替身,因为有声音传了下来:“当心些!”
导演一声震喝:“记住,下来脸不许冲镜头!预备,开迈拉!”
何丽琼不愧大明星,脸变得奇快,马上眉毛高挑做侠女状,先飞出一脚,然后一剑砍上去,替身一仰,从四五米高的栏杆凭空翻下,身子在空中打个三百六十度的旋,准确扑向道具,桌子唏哩哗啦散了架子,人扑在碎木堆中。
蒋芸姗不忍目睹,以手掩面,身边的人也或转身或闭眼。
“好,停!”东方话音带笑,场内有人跟了大声叫好,也有掌声响起来。
蒋芸姗再睁眼,那替身已经站起来,严伟好奇地近前看了一圈,回来小声建议:“嘿!东方,比那老家伙强多了,怎么不用他演?”
东方一撇嘴:“你少给我这儿鸹噪,把鹤云气跑了,我拿你是问。”
说话间齐鹤云派头十足走过来:“高人,真是高人,别说三下子,摔我一下,万国公墓找见我吧。别小气,多给赏钱。哎东方,我就接着他躺吧?场记!场记!我怎么个趴法?哎,这位小姐是新人吗?东方,条件不错吗!”
他这一通叫嚷,导演这才发现那漂亮的女记者已走到乱纷纷的场地中央,他心情转好,加上对女记者大有好感,热心叫道:“谁带这位蒋小姐去道具房采访?”
跟着又发现什么,大嚷:“严伟,你小子上楼去做什么?我告诉你,丽琼上这个戏暂时保密,先不见报,你给我记住!”
灯光正一个个暗下来,正在换衣的替身闻言回头,隔了影影绰绰的人,看见一双眼睛,象星星在闪动,又似有千言万语,他唰一个转身,停了一下,粗暴地拨开身边人挤出去,哗拉一声,银元泼了一地。
“哎,你不要钱也别扔呀,真他妈怪人!”
嘟囔声中,灯光全暗。
蒋芸姗眼一黑,一时竟不知道身在何处,渐渐适应之后,那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人儿已失却了踪影,她回望四周的亭台楼阁,便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沉定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不是在做梦,夺门追出。
门外,白花花的大太阳地,哪里有半个人影!
蒋芸姗情急之下,走回来拽过一人连珠炮似的发问:“刚才那替身哪去了?是不是叫林小健?”
她拉住的居然是何丽琼,女主演刚刚撩衣挽带下楼来,此刻微笑地看着她:“你是在说小钟吗?你认得他?”
“对不起。”蒋芸姗发觉自己唐突,忙收回手,可忍不住还要问:“很他象我一个朋友,他是在这里工作吗?”
大明星上了妆的脸孔艳光四射,比起蒋芸姗的清丽,似乎更多了一份成熟的韵致:“他可是个怪人,越是危险的活越要接,而且不用安全绳。不过我看他不缺钱,来这里纯属玩票儿。”
她显然对这个替身也颇感兴趣,介绍了一通,然后上下打量了蒋芸姗:“我看他不象你的朋友,怕你是认错了。”
蒋芸姗心中更加认定,想到刚才同他相距不过二十几米远,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的心就抽紧了,她谢过何丽琼,冲进阳光开始寻找,绕着片场一周,走到脚酸也没结果,心中说不出的沮丧。
逃过去年六月的学运风潮,她在外面躲了两个多月才返回上海,一切物是人非!祖父的名头也没能保祝糊的学籍,她被大学除名。好在学运风头已过,没人再来对她穷追不舍,好友和同道们被捕的被捕,失踪的失踪,她和田冰一时四顾茫然。
更令她担忧的是,亲爱的小健再不得见,就象那个雨夜里一缕清凉的水气,随着炎热夏季的离去,蒸发得一干二净,彻底在繁华的大上海抹去了一切痕迹。
表弟和姑妈已回美国,几封长信早堆上她的案头,她惊讶地获知,就在那个雨夜,林小健居然成了弑父的凶手,被警察通缉,为常家所不容。她的担忧变得愈发强烈,她记得林小健和父亲关系殊好,他曾充满感情地对她说,他崇拜常啸天,可姑妈却那样突兀地真相推抵在他的面前,之后又变故频起,他无疑要面对一个更为血腥残酷的现实,纵有一身本事,命运也只能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渡。她打听到常啸天还躺在医院里,天华公司已然换了常小康当总经理,她无法从常家获得任何消息,她仍然对那个家族恨之入骨,尤其是常小康,如果没有他的胡作非为,蒋器怎么会受伤,林小健又怎么会遭遇不测,一切的结局就都会重写。
就象不理解她的激进一样,家人也同样不会理解她的爱情,伤痛被只能埋封在心底,怀念只能在深夜,她仍然要面对现实,面对变迁中的大时代,而且注定会是时代的弄潮儿。她几乎还来不及为未竟的学业可惜,已经在祖父的安排下,成为一名官报的记者,这期间,她和田冰也重新找到了组织,她们都开始了职业的政治生涯。
走进社会的天之娇女,带露的鲜花般惹人注目,炙手可热的程度连家人也始料不及。正是蒋家有女初长成,提亲者应接不暇。老爷子蒋方达身体每况日下,一再催促,蒋湛夫妇也开始为长女择婿,范围自然限定在世家子弟中。蒋芸姗开始还能做到敷衍,因为她的家庭是身份的最好掩护,但她后来发现情况越来越糟,父母竟然默许两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同时展开攻势,热辣辣的情书和大把的鲜花开始登堂入室,竟有小汽车开在报社大门恭候她的大驾。
她回家大发雷霆,父亲的话很硬:“女大不嫁才被人看轻!蒋家的清白门风不想毁在你手里,趁早定一个了事!”母亲的温情柔语杀伤力更强:“姗儿,妈不是逼你嫁人,我们为你选的人你看不中也没关系,可你现在这个无所谓的态度让人最担心!妈不是吓你,自古红颜多薄命,你不要心气太高,挑来拣去错过好机会。”
蒋芸姗实在纠缠不起,只有写信向大洋彼岸的蒋器求救,善解人意的表弟马上复信,订下攻守同盟,姐弟宣布恋爱,如此一来,蒋家大小姐名花有主的名声传出,蒋芸姗才得以暂时解脱。
这其中的原委,只有蒋清最清楚,她懊恼之余不得不承认,常啸天当年象宝贝般捧回的那个小东西,天生是来抢别人风头的,她的报复叫常啸天差点陷入灭顶之灾,可却让自己的儿子、侄女全死心塌地爱上了林健的遗腹子,不知这是成功还是失败。
上海夏令时的太阳肆无忌惮地释放着热能,蒋芸姗走得急了,有些头晕,满心失望地慢慢走回去。
片场很大,她路又不熟悉,岔上了一段土路,又绕回了一条卵石路,路边有一排年轻的法国梧桐,树下横七竖八的摆放着长石,其中一块石上坐了一人,梧桐叶的影子,披了一身,正专心致致地低头干着什么。她早停了步,呆呆地站着,看得痴了过去,半天半天才叫了一声:“阿健?”声音轻极,象是生怕他随时飞走一样。
她等了一会儿,那些梧桐影子动也不动,下面的人只是专心缠着受伤的手掌,她又叫了一声,那个人仍不抬头,只道:“你认错人了!”
口音是浓重的广东腔,一瞬间,蒋芸姗怀疑起来,眼前的男子发短见碴儿,人又黑又瘦,短袖衫扣子大散,远无当年常家大公子华贵脱俗的气派,她怔了半天,还是走过去。那男子快速站起,手牙并用给纱布打了个结,看她一眼抬腿就走,走着走着,把伤手抄进了裤袋,带起的风扬起短衫……
在这回眸之间,蒋芸姗已经心神激荡! 她认出来了,那眼中如水的质感,只有她的小健才有,她为这双眼睛魂系梦索了整整两年,从火车上相视那一刻,她已经注定逃不掉他的注视。
她流下泪来,凄然叫道:“阿健,我是芸姗!你认不出我来了吗?”
那男子越走越快,转弯不见,蒋芸姗拼命追过去,被满头大汗的严伟截住,严伟也找她半天了,看见同事居然在追那个武行,拦了喘息道:“我当你哪去了呢,原来是在抢我饭碗。这种人有什么好写的,他干这一行是不合法的,说得不好是拿命来赌钱。这种亡命徒,也就在新浦江这样的厂子在浦东敢用,我也是头回见。哎,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是不是中暑了?”
蒋芸姗跌坐下去,轻声道:“老严,快!那是我失散的一位朋友。他大概失忆了,你快帮我追上他,看他去哪里?”
严伟把她扶到树下:“不行,你中暑了我得照顾你!”
蒋芸姗已经急岔了声:“别管我,帮我追上他!”
“他是谁呀,对你那么重要吗?”
“非常重要,快!一定要帮帮我!”
严伟不放心,掏出些风清油,给蒋芸姗抹上,左右看看,在树下找辆自行车,说了声:“在这儿等我!”飞身上车,撵了上去。
傍晚,严伟把蒋芸姗带到一个破烂的窄弄内,他夸张地喘着气,告饶道:“就是这里了。但不知道是在哪一家。跟你出来一趟真是苦差事,我觉得自己快成密探了。这回你自己包打听吧。”
蒋芸姗抱了一下拳,感激万分:“严兄谢了。”
她兴致勃勃往里边走,又被严伟一把拉住:“哎!我越想越不对劲,那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如此紧张?”
蒋芸姗笑笑,有些羞涩:“会告诉你的,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严伟皱起眉头:“芸姗,小心点,这种地方怕是地痞阿飞多得是。”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严伟看惯了端庄干练的丽人,今天竟然又看到她娇羞的一面,真是心动。只可惜,这一切居然是为了那个长了一身吓人伤疤的替身,严伟丧气不已,干脆找附近的茶水摊子坐下来,脖子伸得好长,只等同事出来。他那做娱乐记者的好奇神经又被拔动了,恨不能马上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情。
事实上,严伟与蒋芸姗同事一年多,早对她抱有不敢明示的爱慕。接触日长,他已经敏感地认定芸姗的思想有点左,以他的经验,这样的女性是不会轻易走进爱情中的。严伟为此也强迫自己看了许多禁书,期望最终能有一天赢得美人心,可惜总是功亏一篑。
正是晚炊时分,浓重的烟火味道布满了里弄。贫民区走进一个蒋芸姗,真象是月亮掉进芝麻包,映亮了整幢弄堂。那些做饭的、择菜的、接水的统统直起身来,把目光投向她。
蒋芸姗当记者以来,经常深入棚户区、工厂、码头,所以对这样的环境并不陌生,她挑了一位面目和善的大嫂打听道:“请问你们这里住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吗?高个子,人很瘦,很清秀的。”
大嫂摇摇头。蒋芸姗一连打听了几个全都不知晓,正锲而不舍地比划着问着,有几个小地痞已经欺了上来:
“哈哈,小大姐儿真漂亮,要找人吗?”
“看看我呀,我也很清秀的!”
蒋芸姗皱了眉头,推开他们,还是往里走,猛然间,要找的人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盯着她身后的小地痞,目光森冷。
小地痞们全静下来,似乎被他的气常葫震,全愣愣地看着他。
蒋芸姗这次也不敢贸然再叫,只道:“我是新沪报社的记者,我叫蒋芸姗,我们谈谈好吗。”
说罢,她递过一张名片,凝神看他的反应,那人默默接过来,再看看她身后的小地痞,示意一下转身疾走。
蒋芸姗见他不再拒绝,压抑住心中的狂喜,紧紧跟上他,穿过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她边走边问:“你就住这里?”
他不置可否,三拐两拐走入里弄深处一栋年久失修的破房子中,窄长的厅,光线黑暗,夕阳唯一能照到的角落,坐了一个面色黝黑的老人,六七十岁的样子,见人进来,略点点头,就大声咳嗽起来,继而喘作一团。
蒋芸姗有些不忍,指了他问:“这大爷……?”
他还是一脸漠然,人已经踏上窄窄的阁楼梯子,蒋芸姗连忙跟上。梯子陈旧不堪,松动的木板上布满裂痕,她只顾上看,鞋跟竟插进一条裂缝里,只呻吟一声,就被抓住拉起,半搀半拽上了阁楼。他引着她坐在一张吱吱作响的床上,不客气地除下她的鞋子,托起她的脚左右扳了扳,蒋芸姗立刻痛得蹙眉抽气,他毫无同情心地用手捏着踝处,道:“按着,使劲儿!”
蒋芸姗不知何意,依言而做,见他突然一拧一送,一声轻响,脱臼的踝骨正回了位。
这正是从汪煜那里学会的正骨术,林小健现在已经得练很娴熟了。他放开手,站起来想了一下,到一张方桌前拉抽屉,连拉了两只才拣出一只瓶子,把阁楼中唯一一张旧藤椅拽至床前,用手试了试,坐了上去,用牙拧开瓶盖,一股刺鼻的药水味立刻在阁楼上弥漫开来。
蒋芸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把药油洒在自己脚踝处,用一只手专心地擦了起来,一时间,肌肤如此接近,她的心再度狂跳,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忘记了疼痛,把手轻触在那只伤手上。
林小健象被蜇了一下,生硬地脱开她站起来,从横贯阁楼的晾衣绳上拣了一条质地粗糙的毛巾,蒋芸姗不接毛巾,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拉过来,看定他的脸,哽咽道:“不是在做梦吧,我只道……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看不你了!”
林小健直直地站着,喉咙动了一下,又一下,突然,一脚踢飞藤椅,侧身坐在床上,抽出手将毛巾狠狠地甩在地上,双手按下她,粗暴地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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