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神秘夫人
常小健又重新回到红梅别墅。
梅萍亲自给他让了坐,吩咐一声,立刻有人端上来几盘黄澄澄的水果,放在茶几上,她们看常小健的眼光都充满好奇。看来,这个地方很少见到男人,尤其是这样年轻的男人。梅萍感觉常小健的局促,叫退女佣,亲手取了一只水果,递在他面前:“芒果很新鲜,是空运到上海的,你尝尝。”
“谢谢徐夫人。”林小健接过来。
梅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要叫徐夫人,叫阿姨吧。阿姨和你一见如故,从心里往外喜欢你。我和你父亲已经认识二十多年了,他一定从没提过我。”
常小健被她一口一个喜欢弄得有些难为情,正色道:“徐阿姨,我随父亲刚从香港回来,对上海的商业界的人和事了解不多。您是前辈,还请多多指教。”
“商业?我和你父亲可不是相识在什么商业界,不过论起经商,你倒应该多和你父亲学,他可曾是租界的大买办,实业家,和外国人打交道很有一套的。”
“是。从小到大,父亲就是我的偶像。”
梅萍点点头:“你这个年龄,应该在上大学吧?”
“我在香港和西南联大读了三年,现在帮父亲做事。”常小健发觉这位徐夫人言谈举止间,有一种男子气概,他不再拘束,吃起剖好的芒果。
“帮常啸天?对了,他说你是他的接班人,不知道指忠义社还是你们常家的生意?”
“在我眼中,这没什么分别。”
“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吗!”梅萍笑起来:“忠义社的社长可不好当,要有真材实料,你会武吗?”
“懂一点,不过,都是些皮毛!”
“哈哈!你很懂得分寸吗!”梅萍起身上来拉起他,笑声宏亮:“随我来,叫我试试你的本事!”
常小健被她拉着有些不习惯,但见她不拘小节,有种特殊的豪气,也就由她一路携手上了三楼。两个女佣合力推开沉重的橡木门,露出宽敞空旷的房间,几乎占了整层楼的面积。常小健走进去,才发现里面无窗,全是灯光照明,四面墙上镶着着厚重的消音木板,尽头竟然置放着两只胸靶。年轻的女秘书唰地一声拉开墙上的红色幕帷,露出型号不同的大小手枪足有二十几把。常小健不由惊叹,他从未见过如此精心设计的靶室,这一切居然出自一个女大亨家中。
梅萍脱下外套,扔给女秘书,意态豪迈地就近取下一只伯莱塔自动手枪,一手举起,另一手叉于腰间,眯起眼睛,稍稍瞄了一下靶子,当当当当当连开了五枪,女秘书跑过去揭下靶纸,枪枪皆中靶心。
常小健看得叹为观止:“徐夫人原来是女中豪杰,我第一次见到女士开枪,而且这样准确娴熟。”
梅萍被他夸得很受用,晃晃手中的枪:“这枪太沉,不过现在这种自动手枪时髦了,说起来我还是喜欢用左轮,虽然装弹慢些,弹容少了点,可是很少有瞎子儿。对了,常啸天文武双全,想必儿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来,选一只,看看你的枪法!”
常小健也不客套,特意摘下一只左轮手枪,看看是美式史密斯-韦森转轮手枪,嗑开见子弹满轮,合上一气打光,女秘书取下靶纸,迟疑了一下,喊道:“只有三个弹孔。”
常小健微微一笑,将手枪放回原处。梅萍看得分明,常小健六枪三个弹洞,枪法匪夷所思。她眼睛一闭,鼻子立刻就酸了,半天才睁开眼睛:“不错不错,真是不简单!小健,你的生日应该是腊月前后,实际上你才满十八岁对吧?”
常小健正是腊月初八的生日,见她清楚地说出自己的年龄,不由点点头,心中开始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常啸天对你好吗?”
“父亲很疼我,但也有时候很严厉……”
“噢?说来听听,怎么个严厉法。”
“我小时候身体很弱,爱生病。从五岁起爸爸就教我站桩跑步,练基本功,他天天早早从被窝里把我揪出来。我觉得太苦了,说不愿意学,爸爸就骂我不是男子汉,没出息,还揍过我,不过只有那么两次,吓得我从此再也不敢叫苦……”
常小健讲起童年的事,滔滔不绝,自己也不禁莞尔。不知为什么,他现在觉得徐阿姨象是认识很久的长辈,他愿意把自己的事讲给她听,他注意到她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仔细听他的每一个句话。她外表刚强,眼神却非常柔和,对自己一副百般喜爱、情不自禁的样子,再联想父亲反常的神情,渐渐疑窦丛生……
梅萍则恨不能把小健的一切问个遍:“你……妈妈待你好吗?我记得她是当年一位很有名的坤角,也姓梅吧?”
“姆妈姓惠,她待我还好。但是……,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是我弟弟小康的亲妈。”常小健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你……亲生母亲是谁,你知道吗?”梅萍终于问了出来。
“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去世很久了,父亲从来没对我说过她的事情。”常小健眼神明显暗淡下来。
梅萍看着眼前的男孩子,心底叹息着,这个父母双亡的孩子,给别人当了快二十年的儿子,到现在还浑然不知身世。常啸天口口声声要他做接班人,爱护栽培之意溢于言表,却不知心中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他就打算让这孩子姓一辈子常吗?不过,梅萍想得很清楚,即使常啸天不说那些一语双关的话,她也不会把小健的身世泄露给他。当年害了林健已经悔不堪言,现在如何能再让他的儿子受到伤害。
英人俱乐部,上海市政厅春节团拜酒会。
当徐梅萍夫人携常小健走入时,白衣待者已经举了各式各样的酒在人群中穿梭,一个官员正冲着麦克风嗡嗡祝辞,酒会的重头节目――舞会就要开始了。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被到场的几个大人物吸引着,梅萍开始不停地在常小健耳边指道:“那就是孔令侃,扬子公司知道吧?”
常小健点点头,他对国内的政经领域都很熟悉,当然知道这个做生意只用美金往来,从来都是现货交易的官僚公司。梅萍继续介绍:“那个大个子美国人是扬子公司工业部的经理,那边举杯一群人中,中间是市长钱大钧,警备司令部司令宣铁吾站在他的右边,再往右是渣打银行驻中国总裁……”
常小健边听边记,他知道父亲和其中的不少人也有些交往,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和这些名流显要打交道。他觉得今天真的没白来。在香港,他也和父亲出席酒会,不过规模都不及这一次。很快,他的所学全都派上了用场,他可以用英语交谈,他听得懂周围人的谈话内容,当梅萍给他介绍熟识的人时,小健谈吐非常大方得体,令梅萍很是高兴。常小健也很快发现,这位徐阿姨的身份绝不一般,她接触的人虽然不多,但都带着军方身份,谈话中皆是股票外汇的炒作内幕和高层的动向。他们大谈黄金爆炒经,常小健才知道原来大批的黄金从沪至渝,竟可以用军用飞机。常小健知道父亲不喜欢投机生意,更不喜欢和政府官员交往,看到梅萍谈兴甚欢,就找个机会抽出身来,来到外面平台上。
冬夜的上海,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神清气爽的冷意,和湿气很重的香港完全不同。远眺黄浦江上,有点点灯火,常小健这才感到方才的喧嚣场面自己有些不适应,索性在这里敞开西服,舒展着胸臆,迎着冷冷的风闭上眼睛。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真的是你吗?哎,我们又见面了!”
在上海,常小健还没多少熟人,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他愣了一下,转身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女孩,穿一身小方格的薄呢套裙,两条长长的发辫,一双大眼睛笑盈盈地望向这边。常小健左右一看,确信她是在同自己讲话,但实在想不起来她是何人,窘然一笑。
女孩反应很快:“忘了?我们半个月前在火车上见过。”
常小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火车上的女学生居然能在这里出现。他显然是把惊讶写到了脸上,那女孩也很满意这种效果,乐不可支,继而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我叫蒋芸姗。还没请教大名。”
“常小健!”两只手握在一处,小健感到她的手很有力气,他不由想起吴浩海的判断来。
“姗姐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舅舅舅妈正到处找你呢!”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手抄在裤袋中走过来,高高的鼻梁,饱满的前额,略略苍白的脸色,配着白色樽领毛衣,长统皮靴,浑身上下散发着罕见的洒脱慵懒和华贵。他很自然地望向常小健,眼神英俊逼人,常小健立刻被吸引,无端地觉得大有好感。
蒋芸姗姿态优雅伸出一只手:“我表弟蒋器,刚从美国回来。”又对那个男孩道:“常先生,我同学的……救命恩人!”
常小健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不由笑着连连摇头。那蒋芸姗又把目光移向他,竟是一脸俏皮的笑意:“小常先生,那天在车上多谢你解围。还没请教在哪里高就?军统还是中统?”
常小健只顾看蒋器,竟没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没什么,在火车上不过是拿别人的名头唬唬人罢了,那些军警仗势欺人,着实可恶!不过,蒋小姐今天能在这里出现,就是说那天没有我,你同学也会平安无事。我刚从香港回来,准备帮父亲管理生意。”
蒋芸姗听罢,笑容渐敛。
常小健礼貌地向蒋器伸出手去:“你好,是在美国留学吗?”
蒋器勉强拉拉手,神情淡淡的带着几分倨傲:“我在美国生活,当然要在那里读大学。姗姐姐我们走吧,舅舅他们都等急了。”说罢,将手臂绕在蒋芸姗的肩头。
蒋芸姗正凝视着常小健,听见催促,便在表弟的臂弯中招招手,这一回神情认真,称呼也变了:“常小健,再见!”
望着这一对清纯、骄傲又时尚的表姐弟相挽着走开,常小健不免有些失落,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多么美好,可自己却再不能体验。凝神中,俱乐部内响起了欢快的爵士乐,梅萍在门口笑吟吟地招手,常小健走回去,见舞池中已经有人翩翩起舞,他便将这位阿姨让下舞池,跳了一回快华尔兹。曲罢,梅萍喘息着把他拉到一处屏风隔开桌前,向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子笑道:“我干儿子,舞跳得关交好,陪你来一曲。”
常小健正奇怪,听得一个懒洋洋的女声:“阿萍,搞什么鬼?要跳也是你陪我跳!”
原来这人竟是个女子,而且年纪不小,扮了一身帅气的男装,头发短短,也是雌雄莫辨。梅萍道:“和你二小姐跳上一曲,岂不是全场都认得我了,你知道我讨厌抛头露面,更不想叫记者乱写一通。”
常小健猛然悟到,这女子竟是刚才梅萍介绍过孔令侃的妹妹孔令俊,人称孔二小姐。这位豪门千金的豪放作风,在上海滩是名声远扬,没想到今天会在这看见她。孔令俊的眼睛挪了过来,不经意的一扫:“这小子长得不错,他是谁呀?”
“常小健!别看年龄不大,本事不小呢,大学生,枪法好,英语也蛮地道。”
“是吗!令侃最喜欢这样的人,过来帮他吧。”孔二小姐仍是用了傲慢低沉的声音。
梅萍笑了:“这个你要不来的。”说罢,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孔二小姐点点头:“虎父无犬子!”再不理小健,站起来拉了梅萍下舞池,边走边对侍者吩咐:“把灯弄暗了,曲子长些。”
梅萍回头匆匆对小健一笑,没来得及说什么,灯光暗下来,面目全都模糊了。
常小健往后走了几步,听到旁边几声暗笑:“这是哪位,没见过吗!葛太太吗?”
“不是!二小姐今天又领个新的,这下该轮到邓太太吃醋了!”
“你们全说错了,这个和她是哥们,兴趣相投。”
“哈哈,范太太没来呀,范绍增那袍哥儿可是哑巴吃黄连,一个太太两人用,有苦说不出来。”
“都封给他一个扬子董事当了,偷着乐还来不及,他苦从何来?”
“哈哈哈哈!”
“钱大钧哪去了?”
“有我们这些人在这里,他那市长也就是一个摆设。讲完那段祝辞就跑了,还算知趣!”
“知道吗?他现在改名了,叫钱大金!这小子刚刚接收了伪储备银行的所有金货,心情顺得很,逢人面带三分笑。”
“好小子,南京知道吗?再见面敲他竹杠!”
“他呀,向来一毛不拔!不如去问汤恩伯要上一笔,他把日本军用仓库的物资往外运,运了半个月还没运完,他也烦了,要找人就地处理呢!”
置身在这鬼影幢幢的舞场,被萨克斯风幽幽地撩动着耳朵,望着眼前舞者错落的剪影,常小健不由迷茫,一腔的躇蹰满志全被这灯红酒绿间复杂的人事弄得混乱起来,今后,自己就要逐渐适应这种光陆离奇的社会吗?他的心变得飘渺起来,向场边亮些的地方缓缓走过去。侍者迎面过来,酒盘上有流光的酒杯,常小健很自然地取下一只,刚凑近唇边,耳边一声轻轻的感叹:“黑夜之中,暗流涌动,一切都是那样无耻加无聊,不是吗?”
常小健得遇知音,转头看去,见那个叫蒋芸姗的女孩正站在一侧,轻蔑的目光闪动着,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常小健为她取下一支香槟,他们举了举,杯子清脆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一时间,两人都觉得缭绕的乐声消失了,法国香滨似梦似幻的流入唇中,两颗心瞬间便骤然跳动在一起了。明暗的灯光中,女孩再次发问:“想不想……离开这里,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常小健心一热,已被这意味深长的邀请打动。但是,他清楚今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便微笑地摇头,很象成熟的大人在拒绝一个小女孩任性的要求。 舞曲已经奏出了最后的缓音,灯亮的时候,女孩已经不见踪影。常小健始终不清楚她的来历和背景,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个清傲的笑容。
梅萍亲自驾着黑色奥斯汀,送常小健回家。
“认我做干妈好吗?我越来越喜欢你,你知道吗,你真的是很出色!”梅萍的确是有感而发,只相处了短短几个小时,她发现林健的儿子具备着相当的才能,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她热切地看着常小健:“有件东西送给你,它在我这里已经放了二十几年。”
一只小小的蓝色丝绒盒,送在常小健的手中,常小健迟疑了一下,打开盒子,红色衬底上托着一串白金细链,下方悬了精巧的小十字架。他抬起头,梅萍知道他要说什么,按着他的手叮嘱道:“放好吧#轰然并不值钱,但这条链子对你有着特别的意义,以后你总有一天会知道!千万千万不要弄丢它!”
说罢,她不由拔弄了一下常小健的头发,离常公馆越来越近,她想到以后常啸天未必让她再接触这个孩子,万分舍不得中,终于忍不住殷殷疼爱道:“小健,阿姨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但不是现在。看到你这么有出息,阿姨很欣慰!”
常小健心在怦怦乱跳,他侧过身来,小心翼翼但充满期待把这一晚的疑问和盘脱出:“您到底是谁?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梅萍方寸大乱,收手扶稳方向盘。她生命中那仅有过的一次爱情,是那样短暂惨烈充满血腥,自己特立独行烈性如火的心,只为那一个男人软化过。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糊放慢了车速,泪水涌出眼眶,再次体会到那种心软的感觉,竟是缘于一个十九岁少年的追问。
常小健一直目不转睛,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他已经怀疑了一个晚上,此时自认找到了答案:“您……是我妈妈,对吗?”
奥斯汀嘎地一声停刹在路面上,梅萍睁大了眼睛,当她发现那孩子眼中蕴满泪水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你……你在说什么呀,傻孩子!”
“不,我现在很冷静!其实,从爸爸让我留下来陪你时,我就开始怀疑了。爸爸从你家离开的时候,你根本没打算送他,你是看见了我才出来的。你第一次见到我,就那么惊讶激动。我爸爸向来泰山崩于前不变色,可我们碰面却让他心烦意乱。今天晚上,你每次看我都特别慈爱。你有许多话藏在心里说不出来。你知道我生日,你送我东西,你叮嘱我好多话。这一切一切,让我有种奇怪的直觉,你是我亲生母亲。”
常小健真激动了,他一口气说完。梅萍已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眼见小健充满希望地望着她,用那双林健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心都在颤抖,真不忍心破坏他的幻想:“冷静些小健,听我说,你妈妈确实已经不在人间,看起来,你真的一点不知道她的事情……”
常小健泪流了出来,他隐隐觉出不妥:“不知道,爸爸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一直想妈妈没死,总有一天能回到我身边。”
梅萍知道他仍是不死心,她的心也痛起来,知道不能再这样错下去了:“小健,我很难过,我很想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可是,我没这个福气。”
常小健的表情一下僵住了,梅萍不忍看他的样子,转过脸去,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艰难地找着合适的词汇:“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和你父母都很熟的缘故,你是我的……故人之子。我本来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乍见到你就格外激动。加上我自己又从来没有孩子,很想掠人之美,身边多个人人羡慕的干儿子。你懂吗,小健?”
常小健急速调整情绪,猛地意识到自己竟在流泪,飞快地伸手去擦,又掩饰地拉开车窗。冷风吹进来,梅萍打了冷战,常小健又手忙脚乱关上窗子。他尴尬得要死,镇定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太对不起了,徐阿姨。我误会了,闹了这么一个笑话,您不会生气吧?”
梅萍见他如此克制,忍不住泪光闪闪:“怎么会?好孩子,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小健,你的心情我全明白。”
“徐阿姨,既然您认识我妈妈,讲讲她的事情,好吗?我真的很想知道有关她的一切!”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你妈妈……是一位护士,她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美丽善良,又坚毅勇敢。总之,她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子。”梅萍字斟句酌,小心翼翼。
“妈妈若真象你说得这样好,那我爸爸为什么从来不提起她?他们之间有什么怨恨吗?”
“怎么会?你爸爸很爱你妈妈。”梅萍眼前浮现出林健临终之际,求她不要杀钟月儿的情景,钟月儿哭倒在林健焦尸上的样子更是清晰如昨天:“你妈妈对你爸爸更是专情之致,一直到死!”
常小健有些不相信:“那他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梅萍从二十年前的记忆中猛醒过来:“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小健,千万不要对你爸爸讲起这些话来。他不愿意让我见到你,多半是不愿意我向他提这些事,他对你这样看重,本身就说明他很珍惜与你母亲的感情,总有一天,该由你爸爸,而不是我,向你说明真相的。”
常小健见梅萍就此收住话头,知道她不会再说下去,想一想,把手中小盒递向她:“这个……您还是收回去吧。我今天已经很丢人,实在不好意思接受您的礼物!”
梅萍发动了车子:“你收好吧!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这条链子是你母亲生前曾戴过的。”
常小健如梦方醒,一把攥紧盒子,放在胸前。
常公馆书房灯火通明,阿水和阿三陪常啸天下棋。常啸天心中烦乱,盘盘皆输。当听到时钟响过十一声,他掀翻棋盘,取出枪来,推弹上膛,阿三阿水也都对视着站起来,等他发话。常啸天左右看看,岁月真是不饶人哪!年龄最小的陈阿水也有了白发。这么多年,兄弟们娶妻生子,个个过得舒适安逸,出生入死的年代越来越遥远。
他摇摇头又将枪扔了回去。
阿三阿水同时舒了一口气,阿三开了书房的门,喊人进来收拾。在厅里等候的白冬虎、黄家兄弟一干人全起身望过来,常啸天吩咐道:“把人通通打发回去,我们兜兜风!”
英国总会、电报公司、通商银行、轮船抬商局、汇丰银行、海关大楼、桂林大楼、汇中饭店、沙逊洋行、中国银行、怡和洋行、东方汇利,车子在外滩北段缓缓行驶,一座座高大建筑在夜色中一一掠过去,又一一掠回来,绕了几个圈,最后,停在英国总会门前。
这时候,常小健已经回到家中,惠若雪惴惴不安地下楼来,丈夫已经一天未理她,有话只能问大儿子:“阿健,怎么一晚家里边全是人?是不是出事了?”
常小康也一脸惶恐地跟下来。常小健把大衣递给阿芳,叮嘱道:“芳姐,袋里有个盒子帮我放好!不早了,快休息吧,我和妈妈小弟说几句话就上去。爸睡了吗?”
他问得非常自然,主仆的表情也都很自然。这些天,常啸天开始和阿芳睡在一起,这在常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阿芳惊讶道:“你不晓得吗?常先生刚刚出去了。”
“这么晚?”常小健一惊,侧头喊道:“忠贵,爸爸去哪里了?有谁跟着他?”
忠贵跑过来:“大少爷,老爷是和三爷水爷一起走的。”
惠若雪又问:“阿健,社团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常小健,这种时候,大少爷俨然已是一个主事的男子汉。常小健道:“你们都没看报纸吗?邵叔叔被抓进了警备司令部,爸爸正设法营救。”
常小康立刻冲到书房中取报纸,平时,他很少关心外边的事,没有看报的习惯,这时候只看了《申报》头版,已吓得面色转白:“大哥呀,报上说,邵叔叔要被定成汉奸罪!”
举家心惊!邵晓星与常啸天亲如兄弟,又是忠义社的二号人物,他出事,就是常家出事,惠若雪掩口失声道:“啊呀阿健,你爸这个时候带人出去,会不会……?”
阿芳腿一软,倒在常小健身上,常小康魂不守舍:“大哥,爸要去劫狱吗?”
常小健也紧张起来,马上叫忠贵拔电话给白冬虎和唐家兄弟。听到几员大将全好好地回到家中,大家才稍稍安心,知道常啸天今晚不会有什么大的行动。阿芳受了这一吓,便有些不支,常小健知道她担心父亲,赶紧让她进房休息。惠若雪本来烦乱,见到阿芳的样子,简直是气急败坏,暗中呸了一声,转身上楼。常小康脚下扔得全是报纸,脸色发白一个劲地问:“大哥,全上海都在惩办汉奸,爸会不会有事?”
常小健真怕弟弟吓出毛病来,宽慰道:“别担心,爸爸在上海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市政厅和警备司令部都会给面子。这件事虽然对我们有影响,但不至于有危险。只要能救出邵叔叔就没事了。你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这几天家里外面都会很乱,我叫忠贵陪你住校。”
常小康慢慢向楼上走去,走过父母的房间,女佣出来道:“二少爷,太太请你进去一下!”
“我要睡了,不去了!”常小康生硬地说完,想想又走进去:“妈你太胡涂了,也叫我跟了倒霉。昨天晚上我还以为爸是冲我发火,现在我知道了这都是因为你!你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和汉奸打交道,真丢人!现在上海最令人不齿的事情,莫过于查出逆产来,以后,叫我怎么在同学朋友面前抬头做人?”
惠若雪呆呆地坐在床上,欲哭无泪。
安抚好家人,已近十二点。常小健坐在厅中等父亲回来,等着等着,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浅睡中,突然感觉到什么,一睁眼,见父亲正伏身定定地瞅着他,他赶紧揉揉眼睛站起来:“爸、三叔、水叔,邵叔叔那边有什么事吗?”
阿三道:“没事没事!我们只是陪天哥散散心,吹吹江风。”
常啸天要英国总会门前,足足等了一个小时,等曲尽人散才回来,中途要不是阿三阿水竟力劝阻,差一点闯到梅萍家中去,此刻见常小健完好无损地已回到家中,心中稍安,咳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常小健答道:“十一点。妈、小弟和芳姐她们都为你担心呢!”
“那姓梅的和你都说什么了?”
“姓梅的?”常小健奇道。
“啊!我忘了。她姓了徐了#糊都说过什么?”
“她说邵叔叔的事情,全看你的想法,还说明天就会有结果。爸,这位徐夫人不简单,她和扬子公司过从甚密,在军界也有许多熟人。”
阿三问道:“她没有为难你吧?”
常小健笑道:“她敢对常啸天的儿子怎样?她还一再夸奖我呢!”
大家全被他说得笑起来,常啸天问:“怎么样,对这位徐夫人印象如何?”
常小健道:“象个男人,枪法相当好。她家的三楼竟是射击室,光是我看见的就有二十几只手枪!我猜她不只是一个女大亨这么简单,她究竟是什么人物?”
常啸天悬了一晚的心全放回肚子里。
陈阿水和阿三出了常公馆,彼此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就让汽车远远跟着,并肩走在子夜中。阿三先叹了口气:“今天为了救晓星,大哥舍了小健;为了小健,又在外边等了一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那姓梅的女人手段如此厉害,如果让她抓住天哥这些弱处,我们都会被她玩惨!”
“三哥,当初你们就应该斩草除根,杀了这姓梅的,由着老大心一软,留下这么一个祸患!天哥现在更优柔寡断,遇事前思后想,不比当年罗!”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不能埋怨天哥,当年如果梅萍不是对林健心存感情,就不会放过小健妈。说起来,小健能出世还要感激她呢!”
阿水摇头否定:“感激?此一时,彼一时,今天的徐夫人可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梅萍了,她修炼得不错,道行挺深!一出手这直取天哥的两处要害,邵晓星和小健!”
阿三道:“晓星的案子早晚要出,只是不想会犯在钱朗侄子手里;小健这件事情肯定是意外,我当时在场,那姓梅的一见小健连声都变了。这件事我和天哥看法一样,她还不至于对小健怎么样。唉,其实小健已经这么大了,天哥也该说出真相了。这件事情若让外人开口,天哥岂不是被动?”
阿水突然道:“三哥,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什么感觉?”
阿水后看看:“天哥把小健当心肝宝贝儿养了这么多年,小健又十分对他的脾气,也许,他心里早把小健当亲儿子了!”
阿三有些悚然:“你是说大哥舍不得让小健姓回林了?”
阿水眯起眼睛:“是啊!天哥也许已不想说真话了!这件事只有你、我、晓星和白冬虎知道,现在又加上梅萍。我们这些知情人,也许有一天会日子不好过的。”
阿三愣愣地看着阿水,他觉得,兄弟之间的关系,现在复杂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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