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常府家事
上海圣约翰大学。
常小康正在和一群同学玩篮球。圣约翰注重文娱体育活动,在上海的高等学府里边是出了名的,这正对了常家二少爷的胃口,虽然才读大一,已经当了系篮球队的中锋。今天他明显有点心不在焉,眼睛老向看台上瞟,见不到想见的人,总是走神,手中的皮球便被断掉多次。教练板了脸把他换下来,他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啦啦队的女生在他背后叫:“常小康,加油!”他也不愿意理睬,突然,又听到身后有人连声叫:“二少爷,二少爷。”他听出是自己家的佣人忠贵,心中更不耐烦,一扭头嚷道:“谁叫你进来找我?”却没想到,见到大哥正居高临下,微笑地望着他。
常小康一下子就跳起来,惊喜地叫道:“哥,来接我吗?”
常小健远远向他点头,常小康马上向教练告假,抓了衣服套上,忠贵早下来帮他拎起包,他一步几个台阶跳上去,亲热地将手搭在哥哥肩上:“走,我带你看看我们圣大的校园!”
常小健上下打量着弟弟,见他的个头快和自己一般高了,穿了一身外国的运动装,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显得很是漂亮可爱,又看到那群啦啦队女生还在向这边摆手,不由笑道:“嗬!人缘不错吗,那边叫你呢!”
常小康无动于衷地晃晃头:“一群庸脂俗粉,没劲透了!”
常家兄弟并肩漫步于校园中,后边跟着东张西望的忠贵。常小康在这里有单间的宿舍,他有时也回家住,反正常家的汽车方便得很,在圣大,这样的特殊身份的学生并不在少数。常小健看过了弟弟的宿舍,不由念起自己的大学时代,脱口道:“大哥真是羡慕你!”
“羡慕我?这里人人都该羡慕你才是。他们毕业要有一半找不到事情做!哪象你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又有一个那么器重你的老爸,早早给你设计了大好前途。昨天的寿宴上,他们都叫你小老大了。看看我,只有啃书本、念洋文这一条路,不读书就象犯了天条一样。从小到大,除了训斥还是训斥。唉,有时候我真怀疑,既然这样讨厌我,生我做什么?”
“阿康,爸就是那样外冷内热的人,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在大学的事吧,这里的教授都是什么样?同学们和你处得好不好?”
“教授?除了中式古董就是洋古董。对了,教欧美历史的是个美国老太太,天天把脸搽得跟猴屁股一样,红红白白真可笑,我们都叫她大红萝卜。我们上大课,实在听不进去了就想法找乐……”
想到一群活跃的大学生们,促狭老八股教员的样子,常小健也不禁莞尔,心道弟弟上了大学,内向的性格改变了许多,这倒真是一件好事。
常小康越讲越兴奋,竟有些眉飞色舞:“我们有几个同学,结成了死党。大家家境差不多,常常一起玩,开始我带他们去水叔的大上海,还有什么仙乐斯、百乐门,他们说那不够档次,要去得去NIGHT CLUB(夜总会)!现在最时髦地方是爱埃令。平安夜我们玩了个通宵,真是享受!我离开上海的时候太小,真不知道有这么多好玩的去处,,这里的娱乐业世界一流,比香港重庆都要强上百倍。好莱坞的电影,在这里可以和美国同步上映,东南亚人抢着都来白相呢!”
常小健越听越皱眉,没及说什么,小康一个转身收住步,神秘道:“大哥,有件事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可千万不许告诉别人!”
一看弟弟认真的模样,常小健也不禁点点头。
“也不许……笑话我!”
常小健笑了,摇摇头。
“我-恋爱了!”常小康一脸的陶醉憧憬:“堕入爱河!”
若非刚刚对弟弟下了保证,常小健这回真会喷笑出来,转头见忠贵傻呵呵地大张着口,正歪起头看他们,忙对他道:“你出去先上车!”
“阿哥,真的!我真的是爱上了一个人,她就是我心中的安琪儿!她简直就是美妙、纯洁、浪漫的化身,她居然还才气逼人!我敢打赌,这世界上再找不出一个比她更完美的女孩子了!”
“这么好呀?”常小健也被弟弟的情绪感染了。
“是啊!最最重要的,她的家世完全可以和我们常家媲美,我们如果在一起,绝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听到弟弟如此天真地表述着心中的秘密,神情又是那样陶醉,常小健有些吃惊。这位弟弟从小到大都忧郁怯懦,让人担心,现在竟然谈起恋爱来了,常小健使出兄长的口气:“我倒不信,会有这么好的女生来配我的阿弟。你呀,这叫情窦初开!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哥不是反对你谈朋友,只是觉得你赶上了胜利,能有机会念这么好的大学,还是以学业为重。男子汉理应先立业后成家,爸爸和姆妈可都等着你学业有成,为常家增光呢!”
常小康见大哥越说越郑重,虽然心中悻悻,也不能反驳。兄弟俩说笑着走出学校,迎面几个衣着时髦的男女同学,向常小康大声打招呼走过来。一个描了细细眉毛的女生笑嘻嘻地问:“密斯脱常,对面又新开了一家咖啡馆,老板是美国人,一起去?”
常小康傲然摇头:“今天不行,阿哥接我回家,改天我请客!”
女同学发现了小康身边这位俊逸潇洒的大哥,立刻兴奋起来,一定要小康介绍。常小健来接弟弟回家,意外发现弟弟在大学并不热衷于读书,吃喝玩乐的心得倒是不少,要好的同学不是公子哥,便是这些轻浮女子,心中隐隐不快,勉强点点头,转身先上了汽车。见小康还被同学缠着,便吩咐忠贵按了声喇叭。常小康闻声丢下同学上了车,犹是沉浸在他的爱情描述中:“说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就不懂,爱情比什么都重要,该放在第一位才是。阿哥,你说她最近为什么总是对我不理不睬的,我的死党说,这是女人在欲擒故纵。哼,有意思!对了大哥,你谈过恋爱吗?”
“我?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你这么帅,成绩又好,一定会有不少女生追,教教我吗!怎么才能让她死心塌地爱上我?”
常小健这下子总算听明白了,敢情弟弟这爱情正处在挫折之中,还向他求教呢!常小健不愿在忠贵面前和弟弟说这种事情,便正色道:“要学武功,温功课,补英文,大哥倾囊传授。这个呢,我不会!会也不教你!”
常小康不轻不重捶了哥哥一下,车子拐上贝当路,常公馆白色精钢门已历历可见。
常小健兄弟俩在院中喷水池前下车,看见邵晓星和阿三沉了面孔从公馆出来,匆匆打个招呼便上车离去,常小健敏感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走进大厅,果见父亲正对姆妈大光其火,气氛十分紧张:“连社团的事情你也敢插手,真是天大的笑话!我总算领教了什么叫做头发长,见识短!”
惠若雪见儿子们回来,面上便有些挂不住,鼓起勇气反驳道:“小邵、阿三他们再合手,终究都是外人,这已五年不见,人心难测呀!我只不过过问一下社团的财务状况,就发现了不少的漏洞,替他们出了些个主意,他们当时也都不反对吗!现在已经有大把的铜钿挣回来,你还怕会咬了手?叫阿健来评一评,我哪里做错了吗?”
常小健不明就里,只听父亲一阵冷笑:“我和晓星二十多年的生死交情,出生入死的当口,你还不知在哪个码头唱戏呢!兄弟们看你是我常啸天的老婆,尊你一声大嫂,凡事不与你计较,你居然拿这个名头在社团中动用了大笔资金,出去和那些个汉奸混在一处,名字竟还上了小报,简直不象话!”
惠若雪自知理亏,低下头去。常啸天越说越气:“吴妈为什么会回杭州,你给我解释清楚!”
惠若雪一听吴妈两字,心头大怒,明知要激怒丈夫,也要一逞口舌之快:“吴妈算是什么东西,眼中一向没我这个太太!我在大后方捱了五年,一回上海,竟还要处处受她的限制,凡事擅自作主,根本不把我放在眼中。走,可是她自己先提出来的,与我无关!六十多岁的人了,话都说不灵光,该告老还乡了!”
常啸天拍几而起,指了惠若雪的鼻子怒斥道:“你回上海半年不到,给我惹下这么多乱子,而且处处积怨,家里也叫你搞得鸡犬不宁。吴妈在常家呆了快二十年,这几年更是冒着生命危险为我看家守院。你回来只一个月,便把她气回老家,传了出去,叫兄弟们说我常啸天薄情寡义!”
惠若雪募地爆发了:“啸天!我带了康儿在重庆提心吊胆生活了五年,也是冒着生命危险,也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你有没有说过半句感激?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你,好不容易盼着一家团聚,纵有千般不是万般错,你也不该当着下人和孩子面这样骂我……”
常啸天坐上沙发,点着一根雪茄,深吸一口,合烟喷出一句:“那我该如何待你?”
惠若雪气不能奈,泪如泉涌:“常啸天!这么多年来,你根本不把我当老婆!社团重要,你的兄弟重要,阿健重要,甚至连吴妈都比我重要一千倍一万倍!你回到上海,只打个照面便一头扎进社团,两天没回家。昨天,忠义社为你庆祝五十大寿,我还是从搬东西的下人口中得知,白白为你准备了一桌酒席。我和康儿去看你,你高高在上,当着大家的面,对我百般冷落,今天只听了小邵他们一面之辞,就对我大喊大叫,我受够了,受够了!”
常啸天呼地站起:“受够了,就滚!”转身步入书房。
常小健看不下去,趋前扶住惠若雪,调头见弟弟战战兢兢站在门口,一副随时要逃的样子,叫道:“小弟,快,扶妈上楼!”
兄弟俩把惠若雪搀上楼去。常小剑轰然对继母历来尊敬,但毕竟隔了一层,一时不知如何劝起,想想温言道:“姆妈,消消气,别哭坏了身体!爸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又对小康道:“小弟,你好好劝妈,我下去看看。”
惠若雪抽泣不语,直到常小健出门下楼去,才一把抱住小康,大声嚎哭起来:“康儿,妈真不想活了!”
常小康吓得脸都变了色,扑过去合上门,回头道:“妈,快别哭了,爸上来了就糟了!”
惠若雪见儿子如此懦弱,心中愈加气苦,骂声:“不争气的东西!”索性伏上床大声号叫起来,已近歇斯底里。
常小康不知妈妈为什么一生气就冲他发火,退至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害怕地迟疑着。
常啸天仰在书房的转椅上,手中的雪茄仍在燃着,却不吸一口。常小健悄悄走入,见爸爸闭目似寐,欲言又止,转身要退出,被常啸天叫住:“健儿,有什么话,说!不要吞吞吐吐!”
“爸,我是想说,您对姆妈是不是过分了些,她也四十多岁了人了,在我们这些小辈面前,您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我都听得很难受。”
“健儿,爸爸一直对你抱着极大的希望,现在你已经长大了,社团的事务要慢慢承担起来,有些事情也要你知道。”常啸天沉吟片刻,语气沉重:“惠若雪惹下了一个极大的麻烦,邵晓星要不是看到事情紧急,迫在眉睫,以他的脾性,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的。”
常小健听父亲说得严重,不由在对面坐下,常啸天揿灭雪茄,接着道:“这半年来,她和几个大汉奸的女人混得很熟,自作主张为社团过手了几宗大的买卖,竟和日本人扯上了瓜葛。南京政府现在正着手惩治汉奸,查处逆产,消理汪伪政府余孽,爸爸半世英名,从没向日本人低过头,忠义社苦守孤岛五年,晓星他们也都是堂堂正正。现在社中突然出现这么多如假包换的逆产来,真正是棘手之至。”
常小健震惊之余也气愤不已:“姆妈怎么这样胡涂?”
“她不是胡涂,而是权欲熏心,利令智昏。我这么多年,一直小看了你这个妈,低估了我这位好老婆!”
常小健注意到父亲拿着熄灭的雪茄往口中衔去,忙拿起火机,为他点上。常啸天感慨地看着小健,缓缓道:“健儿,你将来要担大事,爸爸现在要告诫你,男子汉做事情,绝不能心存妇人之仁,更不能对女人太过测隐。记住,不要被任何女人冲昏头脑,更不要被她们装出来的假象所迷惑住!否则,你会痛苦一生,悔恨一生的!”
常小健第一次听见父亲这样正颜厉色地对他说话,嘱咐的事情又是他未曾经历过的,心中暗想:“爸爸这个担心对我没多大用处,我可不是个多情种子,倒是小康应该来听听。”
确实,在常小健成长的过程中,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父亲支配。在香港,他除了念大学,还要当父亲的管家,他掌管着父亲的支票、账目,处理父亲的往来信函。他要学习包括骑射、武艺、外语、上流社会的应酬、五花八门的技艺,甚至于国内外政治经济领域一切大事。在这种重负之下长大的常小健,哪里还有时间对女人感兴趣。常啸天也并非对小健不放心,今天确实是有感而发。小健人才出众,对他未雨绸缪,免得他再走自己和林健的老路,是非常必要的一件事情。在他心目中,林健也是间接死在女人手上的,若不是为了钟月儿,若不是被那姓梅的女人纠缠,也许林健不会最终死于非命。他想想又吩咐:“明天你到杭州一趟,把吴妈接回来。她已经一大把年纪,在乡下一定很吃苦。”
常小健听了,立刻兴奋起来,因为和吴妈已经五年没见,他亦是十分想念,常啸天复又叮嘱:“吴妈晕车,你陪她坐火车回来。她若执意不肯回来,你就说,我常啸天想念她,没她在家中,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着,她就会回来的。”
“好,我去找浩海,今天晚上我们就起程,明天您就会看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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