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乱世风云
启明星高悬,租界孤岛还在昏昏然做着早梦,常公馆白色精钢门向两侧徐徐打开,一辆轿车驶入,后面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那是常家父子俩晨跑归来。
“天哥,今天可回来晚了!”
白冬虎一身紧身劲装,头发剃得光光,显得十分剽悍,背着手已等在门口。他在常家已有整整十二年,虽然惯称常啸天为天哥,感情上却是亦父亦师。
常啸天已四十出头,仍保持着健壮的体魄,他活动着手脚,接过佣人递上来的毛巾擦汗:“我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老了,今天多跑了一圈儿。”
白冬虎心下十分明白,他的天哥最近接连遇事,心情不畅,显然是把跑步当成了发泄,只是看到小健跑得脸色通红,满头大汗,便心带恻隐地问:“小健今天还要练桩吗?”
常啸天扔下毛巾,对常小剑蝴是慈父也是严师:“当然要练!”
福贵开始帮常小健换下跑步的运动服,另一套练功服,已经捧在保姆阿芳姐的手中。常小健一面换衣服,一面偷笑。他发现,福贵背对着父亲,在悄悄打哈欠,可见服侍这样一位精力充沛的男主人,也真够这些佣人受的。
阿芳一边帮他系扣子,一边轻声叮嘱:“累了就说出来?可别强撑着,看弄出病来。”
常小健挺了挺胸:“放心芳姐,没事!”
常公馆餐厅。
早餐照例为父子两人单开。常啸天定定看着常小健把一杯新鲜的人奶一饮而尽,满意道:“嗯,再来一杯!”
“爸!”常小健差一点把最后一口喷出来:“够了够了!”
“你最近练功时间加长,身体消耗太大,一定要补!我已经请谭医生按照你的身体素质和体力消耗,为你专门制订了食谱。我常啸天的儿子不光功夫要好,个子也要长得高高的!”常啸天板着脸道。
常小健二话不说,又捧起一杯。
旭日东升,常府后花园。
常小健白冬虎一高一矮,都弓步立于一人高的梅花桩上,白冬虎收势先直身,看看手中一只表,喊道:“够了够了。不行了!明天我真得偷偷懒了,练不过你了。”
常小健看着小叔叔,气定神闲侃侃而谈:“千万别这样讲。你和邵叔叔都是我启蒙老师,虽说师不必强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但你们有两项绝技,我还是学不来的。”
“不许文诌诌,知道你虎子叔读书少!”白冬虎气笑了:“还有什么你学不会?”
“你的大力开碑手,邵叔叔的双刀连发!”
白冬虎大笑,从梅花桩上跳下来,开始活动腿脚:“阿健,你才十三岁!等你长大了自会比我强!”
“不行,爸说过,我天生身体素质不好,练不出你的神力。你教浩海吧,他练你的功夫正对路。”
白冬虎被小侄子恭维得很高兴,轻轻一蹿一使劲把他从石桩上抱下来,一连旋了几圈才放下:“小机灵鬼,天哥真说过我是神力?”
他们两常做这个抡人的游戏,小健已经被他抡惯了,站在地上跳了两下,肯定地点点头:“爸说过,门中论武艺和枪法,邵叔叔第一、阿三叔第二,你可以排第三把交椅!不过,你别得意,小心让我超过呀!”
说着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两枚蝶型飞刀来,在初升的太阳下眯眯眼,轻轻一送,飞刀发出好听的嗡嗡声,一前一后钉在最远的木桩正中。
白冬虎自叹不如,喜爱地揪了揪他的头发:“好厉害,你再练练,我们几个人的手艺都会被你掏空的!”
“可我总觉得练得太慢,达不到爸的要求。”
“人小心大!邵大哥只把蝶刀传给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常小健摇摇头:“你看,我的刀只能同时命中一处目标,而邵叔叔的双手双刀连发,分射四处,我却怎么也练不来!”
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邵叔叔的飞刀是童子功,浸淫二十几年,一项绝技动江湖;冬虎天生神力,又有少林师傅传他内功。你小小年纪,达到现在的成绩已属不易。爸爸不要你单在一处下太多功夫,自有用意,以你的才智和聪明,只要在各个领域广泛涉猎,中西兼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爸!”常小健绽开笑脸。
白冬虎也笑着转身:“天哥,你早来了。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
常啸天点点头,继续向小健:“爸爸让你习武,希望你能在乱世之中强身健体,防身自保。不是让你去争强好胜。要时刻保持平静泰然的心态,长大了才能承担大事!”
常小健不好意思道:“健儿是有些心浮气躁,爸爸说得极是!”
常啸天吩咐道:“换衣服洗澡,该上学了。对了,最近局势很乱,那天抢小康书包的几个小混混,查不出什么来头,我已经叫校长开除他们。以后,没我同意,你不许再和人轻易交手。我常啸天的儿子是要做大事的,师出无名的事情不干!”
常小健心下一片惘然,那几个学生一看家境就不会太好,骂了几句小汉奸竟就此念不成书了。他又不能反驳父亲,只好默默跟了回去。
惠若雪领着小康正走下楼来,见了小健,点头笑道:“阿健早呀!天天是一头汗,累不累?”
常小健尊敬地叫了声:“姆妈早,我不累。”
常小康见到哥哥英气勃勃的样子,也心生羡慕:“阿哥,我明天也要和你一起练武!”
“好啊,不过,你要起早!”常小健点着弟弟的小脸蛋。
常小康难得地笑了,这位常家二少爷,虽然年纪小小,叫母亲调养得白白胖胖,一副人见人爱小宝贝样,却总是一副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神情,只有和大哥在一起,才是他最开心的时候,这一点,连惠若雪都自愧弗如,
常啸天在大厅沙发里展开一份份报纸,听见兄弟俩的对话,斜眼向楼梯上的小儿子,用鼻子哼道:“你大哥起床时,你还在你妈的被窝里头做梦呢!就凭你?”
常小康活象小老鼠见猫一样溜下来,半句话也不敢再说。他从小到大都这样惧怕父亲,好在爸爸向来都是大忙人,在家的时间极其有限,见不到倒也罢了,可最近爸爸突然对外宣布辞去忠义社社长职务,天天清休在家,心情显然很差,小康天天要和父亲碰面,便觉得度日如年。
他正要向饭厅开溜,突听父亲一声怒骂,惊得立刻原地不动了。
常啸天兀然站起,咒骂着把报纸一撕两半,犹不解恨,叠在一起再撕。刚好邵晓星、阿三、阿水一齐走进,看到这一幕也惊愕止脚,邵晓星手中也拿了一叠报纸:“天哥,你看报纸了?”
常啸天扔下撕得七零八落的报纸,手还在发抖:“汪精卫这个混蛋,封我当他的国民党员,还把我的名字上了什么狗屁代表大会!混帐王八蛋!!!”
常小健跑下来扶住爸爸,他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会被骂成是小汉奸。一想到爸爸被冤枉,他又难过又生气,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常啸天皱了眉稳稳情绪,厉声道:“哭什么?不许哭!”
又吩咐道:“晓星,给我打电话给沈主编,我要发声明!”
阿水急道:“天哥,七十六号吴四宝他们现在狂得很,我们还是不要和他们硬碰了,反正这种什么代表会,大家都当它是在耍猴,咱们不去就是了。”
常啸天已经坐下来,闻言横眉立目一拍茶几:“混帐!这种事情不澄清,我就成汉奸了!上海滩头,说我是流氓是黑帮是瘪三是乌龟王八我都可以认,就是这汉奸三点水死也不能当!”
阿水一缩头,邵晓星道:“天哥说得对!我这就打电话。”
梧桐叶开始泛黄,但还没落下,对吴浩海来说,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他背了书包,习惯地站在大门处等着,好跟常家兄弟上学去。
突然,车笛在门外急响,门房赶紧按钮,大门唰唰向两边缩进去。两辆轿车驶进来。其中一部车突然减速,阿三探出头来,红着眼睛向他招着手:“大海,你今天不要上学了,快进来!”
吴浩海突然感到血冷,一定是有事情发生!
书房内,常啸天哽咽着问:“阿堂?!你看好了,真的是阿堂?”
阿三痛哭失声:“船还没到码头就被炸沉,船上四十几人,一个也没回来。只有阿堂……堂哥的尸体被人扔在岸上,身上盖了这张纸。”
地上,一张血迹斑斑的纸:“忠义黑帮,忠义汉奸!”
常啸天牙咬出几道腮陵:“晓星,说!那沈主编又是怎么死的?”
邵晓星一脸沉痛:“是昨天晚上,在起士林餐厅被枪杀,我去看了,中了十多颗子弹,人打得跟筛子一样。”
“啪!”常啸天将桌上一只沙漏按碎,细沙铺开了半桌。沈主编是他在报界十几年的好友,他的声明刚刚发在他的大美晚报上。
外边,伴着吴妈的泣声,吴浩海小狮子般叫声传了进来:“不,你们骗人!我爹不会死,不会死!爹!”
吴浩海的爸爸一直在阿堂手下,这次跟了独臂阿堂从南京返沪,也死在船上。
常小健只穿了一只短裤飞奔下来,安抚好友,惠若雪和常小康也神色紧张的跟了下来,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一片混乱。
阿三和阿堂平素最好,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已近疯狂,双拳捶柱:“七十六号!小鬼子!王八蛋!出手太狠毒了!”
邵晓星一把抓住常啸天的手:“天哥,我们几个商量过了,你得走!现在日本人、七十六号和重庆都在盯着你,还有那些铁杆汉奸。阿堂他们也未必是死在七十六号手上。杜月笙一走,张啸林马上投靠了日本人,你一登报声明,这些个铁杆汉奸都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了!”
阿三抹了一把眼泪:“是啊老大,躲不过去了,你走吧,马上离开上海!”
常啸天双拳撑桌愤然道:“我向全上海宣布我退出忠义社,不理江湖事,这些人还是不放过我,要置我于死地。我只求乱世之中,能保全忠义社,让兄弟们在孤岛之内,有口饭吃,他们还是要逼我。阿堂他们是为我死的。我,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邵晓星道:“天哥,您必须走,您只要一天在上海,他们就一天不会善罢干休。到时候,又会有兄弟因此送命,您不为自己安危着想,也该为兄弟们想一想!”
常啸天恼怒把目光移向他:“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带累了大家,想不走都不行了?”
邵晓星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着头:“天哥,以前你不走,我们依了你;现在你看到了,上海的局势越来越复杂,咱们明,人家暗,何苦留下来给人当靶子!”
阿三道:“天哥,小邵说得对,快走吧!上海有我们,兄弟们不会饿死。”
邵晓星道:“天哥,半个月前重庆方面有人跟我们联络过,当时被你拒绝了。不过,他们给我留下活话,保证在你方便的时候,随时安排离沪。”
“让我去重庆?”常啸天苦笑:“我向来和他们没什么交情,去那里,岂不象一只逃难的狗?要向政府摇尾乞怜?”
“不,还有一个地方。”阿三道:“许多闻人都去了香港避难,您不妨和他们讲一讲条件,不去重庆,咱们去香港!”
常啸天闻言不语。
常府客厅中,灯火通明。忠义社的头脑全到了,连不常露面的常夫人惠若雪也带了小健小康兄弟坐在一边。
常啸天站在窗前,缓缓道:“我坚持不去重庆,有我的道理。我在租界起家,当年就和南京政府并无瓜葛,我也一直以此为骄傲。我到了重庆,他们定会以抗战之名,要挟我们在上海为他们做事。到时候,忠义社就是军统或中统一只编外军。他们自己握着军队,躲在大后方不思抗日,我也不想这几千兄弟们替他们卖命。”
阿三道:“天哥,你顾及兄弟们没有错。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谁也不靠,最后,必然是谁都要除之而后快。”
倪子善病歪歪道:“再怎么说,国民党也是执政党,抗战还要靠他们。如果政府信得过,让小的们出头做些个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洪门向来以义字为先,你也不必想得太悲观。”
常啸天冷笑:“爱国抗战我不反对,这十年,我们钱没少捐,力没少出,可国民党在上海只认一个杜月笙。老蒋这个人反复无常,卸磨杀驴的事,他又不是没干过。民国十九年,王亚樵的锄奸团又被他利用来杀汪精卫,刺杀不成反而累及亚樵。他被刺惨死三年了,我一直不愿提这件事,实际我心里最清楚,肯定南京做的。我刚刚听说,老蒋在重庆对杜月笙公开讲,要向四川袍哥开刀,就因为齐麻子不听他的招呼,他还讲这是要杀一儆百,政府对我们这些人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他们口上不说,心里始终是忌讳我们这些人。阿堂这次死得不明不白,我还没找到真凶,再白白赔上兄弟们的性命,这种事情,我常啸天决计干不来!”
邵晓星忧心忡忡:“如果国民党真如想象中那样,天哥又执意不肯去重庆。即使到了香港,他们还是会对我们有所顾忌。你,你总不至于要象王亚樵那样,要去延安吧?”
常啸天大摇其头。
阿三急道:“如果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好了。”
“那,我和孩子们去重庆,让先生去香港。”惠若雪突然站了起来,干脆地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惠若雪多年没上过台,被大家瞅得好不自在,但仍一字一句道:“啸天不愿意去重庆,可政府却偏要他去。我虽不懂政治,也知道啸天已经开罪了日本人和七十六号,好容易有了出路,再和政府对着干,难免都得罪了去,两头不落好,更加没有容身之地了。重庆也不是地狱,大不了生活苦些,也比留在上海担惊受怕好。我们一去,重庆那边一定就放心了啸天,啸天就可以安心去香港避难。这样,日本人想找他也找不到了。”
“大嫂,这样一来,你们不等于人质了吗?”阿水冲口道。
邵晓星等人都看着常啸天。
常啸天盯了惠若雪半天,象是不认识一样:“好!是我常啸天的女人,就照你说的话去办。重庆不会把你怎么样,我有机会就会去看你!”
惠若雪兴奋得脸都红了,她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在这个家中地位的重要。为了常啸天这句赞扬,遥远的四川算得了什么,她情愿到更远更苦的地方去。
常小健道:“爸爸,你放心好了!有我和姆妈弟弟在一起,我会照顾她们,你可真的要常来看我们呀。”
白冬虎看着小健长大,一听他要走,十分舍不得,插言道:“天哥,派我保护大嫂她们吧,小健小康还小,大嫂不常出门,到了四川,一定会有许多难处。”
常啸天哼了一声:“谁都不许再婆婆妈妈!如果有可能,我把你们全带走才放心。若雪,你和康儿去重庆,叫老魏送你们去。健儿就跟在我身边。冬虎和吴妈留下来看家,家里的事,就这样决定了。小邵、阿三、阿水、阿彪,跟我进书房来。”
众人起身,鱼贯而入。惠若雪听了这种安排,微微色变,常小健也低下头去,抱住了小康。父母间微妙的情绪变化,他异常敏感。此时他感觉到,姆妈之所以失望难过,是因为父亲选择带在身边的是他,而不是小弟。
常啸天突然停下脚步:“健儿,你也进来!”
常小健惊讶地抬起头,叔叔伯伯们也都转过身,纷纷向他投以注视的眼神。
常啸天进书房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走之前,我要小健给主持一个入门仪式。”
吴浩海头缠孝带,强忍泪水,为父亲守灵。
船是被炸沉的,一起死的人太多,父亲的尸体打捞上来已是三天之后,面目肿胀得厉害,明天就要火化。周围都是一片哭声,吴浩海身旁的一个老婆婆,哭儿子已哑了嗓子,泪已化血,几次昏了过去。
邵晓星派唐轩送过来抚恤金和安家费,吴浩海也领到了一份――是一小块金子。
他听到有人大叫:“都是常啸天害了我哥哥,他当了汉奸,不知做了什么孽,害了这么多人!到头来,连凶手都找不出来。”
“是啊,只给我们这么一丁点补偿,叫我们今后怎么生活呀?”一个年轻寡妇拖了两个孩子,捧了金子哀哀道。
“谁让他们都在混帮派呢,在这种地方做事情,就是在刀尖上混日子!”一个老头叹息着说。
“常啸天呢?他是做老大的,死了这么多人,怎么不见露一面?”
“早跑了,没看报纸吗?常啸天全家已秘密离沪,去向不明了!”
吴浩海头轰地一下,心中一片混乱,难怪这几天都未见常小健,他们已经走了。常叔叔害了爹和这么多人,竟一走了之,连小健也一声不响地走了。自己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
怨声载道中,尸体还在不断地抬上来,吴浩海头已要炸开,心在滴血,他转身飞快地跑向岸边,狠狠将那锭金子抛向江中,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狠狠砸向碎石:“啊!”
黄浦江边少年悲愤的哭嚎,掺在海关大楼的钟声中,飘得很远很远。
货轮舱中,常小健突然惊醒:“浩海!爸爸,我好象听见浩海在哭。”
“做梦了吧,小健?”常啸天摸着他的头:“你从小就这么敏感,什么都太上心,一定要改!我儿子应该是男子汉,学爸爸这样,天塌下来也能当被盖!”
“常先生,快到广州了。”一个船员探进头来,恭敬地报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