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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恨生

    「少爷,恨儿醒来啦!」既熟悉又陌生、像磨砂纸一般粗糙的声音?是阿五叔!
    「恨儿!恨儿!我是阿五啊!听见我说话了吗?快点张开眼睛醒过来呀!你要再这么睡下去,可就难活啦!快醒来吧!」从语气可以听出阿五的焦虑。
    「我终于还是活过来了!」仇天恨试着睁开千斤般重的眼皮,急着体验那种活着的实在感觉。
    还是那个大厅?一直重复出现在梦境里的那个大厅。
    仇天恨对眼前出现的,有点失望甚至沮丧,之前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想的都是活着时种种的好,而当真正活过来之后,却发觉原来活着比死其实也没好多少。
    此刻从阿五叔满脸的烂瘤垂挂下的那散发着恶臭的芡丝,一滴紧接着一滴滴在仇天恨脸上,仇天恨无力抗拒,只能把眼睛合上,希望这不过又一场恶梦而已。
    「仇儿醒来了!哈哈!少爷,仇儿醒来啦!」阿五不再压抑兴奋,情绪高亢地向「长生门」门主仇雄报喜,但显然仇雄并没有被阿五的快乐所感染,他手中玩弄着「蓝眼铜翎簪」,这簪作工精细,翎眼还镶了颗无瑕的蓝宝石,透过稀微的烛光,隐隐泛着不世的艳彩,这铜翎簪勾起仇雄的记忆,没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最不想看见的「蓝眼铜翎簪」还是出现了。
    「蓝眼铜翎簪」如果再次交到他手上,就代表「长生门」掌门之位在他之后,就要传给外人了,尽管当今武林没有人会稀罕「长生门」这个掌门位置,甚至连他自己都看不上眼,但毕竟是他祖先留下来的招牌,一想到就要送给别人,还是一股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与其给别人,不如让它消失吧!
    既然自己无力将摇摇欲坠的「长生门」撑起来,那就让它垮了吧!
    这是仇雄的想法,但却不是阿五的,而作为掌门的仇雄,显然不能想干麻就干麻,因为阿五可以没有仇雄,而仇雄却不能没有阿五。
    看着座位右边几上的酒菜,仇雄感觉自己既渺小又可悲,他现在甚至连上个小号都要阿五帮忙。
    他与生俱来的高傲,让他不曾给阿五好脸色过,但他心中却十分清楚,这个「长生门」实际上要阿五说了才算数,但毕竟他才是掌门,怎么可以让奴才爬到自己的头上来?所以三年前他假意答应了阿五要仇天恨当他门生的请求,却故意提出严苛的条件,他想任谁也不可能自猴谷存活下来,何况还要打开「长生门」祖陵的密室,让「蓝眼铜翎簪」重见天日,但……没想如今却弄假成真。
    去年他带着他苦练两年的「长生飞岚剑法」(从「长生剑法别式」中凌空驭剑的部分发展出来的剑法),拖着半残的身躯,参加由他不共戴天的仇人温小斋主办的「墨来高台精武会」比武大赛,这次别说跟温小斋过招啦,不过一个在路上撞见的川东大门派「白霭门」的大弟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名字叫云岂拾的年轻人,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要不是阿五及时出手相救,怕才经历不过两次比武大会(严格说只有一次)的「长生门」掌门,就要把性命葬送在这个初出茅芦的菜鸟手上。
    回想当天,那是一个天气飒爽的日子,在上墨来高台前的那间山下小栈,他气焰高张地怒斥云岂拾,刻意恼怒那个猖狂的小子,想拿他来试试新练的驭剑之术,没想到下场竟然会是如此凄惨落魄。
    自从败给温小斋之后,仇雄从来不把四春武林其它人视为对手,他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温小斋。
    在遇见温小斋之前,仇雄眼界之高甚至只有「中土」,那片自他先祖就巴望征服的梦土,四春所有他根本看不在眼里,如今温小斋已经成了四春第一,他却还什么都不是,但也因为他只跟温小斋对过手,即使成为他的的手下败将,却让仇雄在温小斋连创人生高峰之后,很快就找到了平衡点,打败他的人成为四春第一,让他产生一种错觉,这错觉就是……不是他不够强,而是温小斋更胜一筹,这意思就是说,是他运气不好,要是没遇上温小斋的话,他早就是一号人物啦,因此还经常有既生斋何生雄之慨。
    这种超现实的脱轨想法,让仇雄产生自己也跟胜他的温小斋一样,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两年的时间,听说温小斋在四春窜起的种种传奇事迹,从默默无名到爬上四春第一,仇雄愈来愈坚信一点,要不是他运气太背,人生的第一次就遇着瘟神温小斋的话,在那一次的比武大会他早就替「长生门」扬眉吐气啦。
    这种天外奇想,在那位名不见经传的云岂拾小子犀利的刀下,破灭了。
    父亲仇城从仇雄小时就认定他扛不起「长生门」这块早以老朽的招牌,而仇雄却认为不是他扛不起,而是他不想扛,但等他真的立定志向要担起这个重任时,这才恍然大悟仇城之所以会这么认为的道理,原来……要救一栋颓圮的老屋,远比新建一栋新房还要困难许多。
    「雄儿,咱长生门在我手上怕是没有复兴的机会了!」前代门主仇雄父亲仇城临终前对还不识愁滋味的仇雄说。
    「虽然我万分不舍,但这艰巨的任务,终究还是得交给你啦#轰然你的资质……唉!」仇城当然知道自己孩子的能力,但仇雄是「长生门」唯一的选择,尽管放心不下,但除了嗟叹再三,还有他法吗?
    「本门掌门之位本来只传嫡长,连庶子都不传,更别说外人了,我就你这么个孩子,我不靠你靠谁啊?但要是你最后还是没能找个媳妇替咱仇家生个一男半女的话,咱们长生门难道就这么灭亡了吗?」仇城回光返照,两眼闪着这几年难能一见的精神,把握所剩不多的生命,设法把后事交代清楚。
    「我一直希望能够替你办好婚事,也不知道是上天捉弄我,还是你故意气我,偏偏你就只喜欢那个狐狸精,早知道你这么痴情,我当初就不该大力阻拦,但……她不只是青楼女子,还有孕在身,你叫我怎么答应你们的婚事,最后她还是跑了,但从此你却只寻欢作乐,说什么也不愿意找一个女人安定下来,要换作长生门当年风光的时候,别说那个狐狸精,就算是仙女,一样帮你找回来,但你也知道咱现在的光景,我不想讲泄气话,还真只凄凉二字可以形容,我不知道在我死之后,你会不会替我生个金孙,为了让长生门继续传续下去,我得想个法子出来。」说到这里,那时脸上还干干净净的阿五,捧着一盒精致的锦盒进来。
    「就算咱长生门再破败、再没落,无论如何,你都得想办法将这块招牌传续下去,当然我相信不久,你应该就会找到你所喜欢的女子,为仇家传宗接代,像我一样,把掌门的位置传给自己的孩子,但要是不幸……」
    在父亲仇城的谆谆教诲下,仇雄从小就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但因为总有父亲荫着护着,所以仇雄就从来没有真正心理准备好认真面对过,这时听见父亲讲这些话,让他突然有千斤重担压着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规矩不是我订的,是你祖父死时特别交代下来,这里我有一样东西要交代给你……」仇城要阿五打开锦盒,里头正是光彩夺目的「蓝眼铜翎簪」。
    「这副铜翎簪是咱们长生门的恩人雪莲刀白小宛女侠留给你祖父的,文天纲既是你祖父的仇人,也是白女侠的仇人,因为她,所以咱们长生门才能够逃过文天纲的毒手,屹立不倒到今天,所以她留给你祖父的这副铜翎簪也就成了咱们的镇门之宝……」
    「雪莲刀」白小宛?仇雄听阿五提过,不过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的他,对这么重要的事一样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只知道很久以前,「雪莲刀」跟「大剑儒」 一样,都曾经叱咤中土及四春武林,而且跟他祖父渊源颇深,至于详细如何就不曾细究过了。
    「这铜翎簪将会封藏在祖陵黑沙殿里的左侧密室中,凡能自密室取出铜翎簪的,就算不是咱仇家的血脉,也可以成为长生门的掌门!」仇城话说到这里情绪明显激动了起来。
    「不管谁拿到铜翎簪,就是你的继任者,当然,这是在你不可能有子嗣的情况下才会用到的方法。阿五!你也给我听着,这事我不仅交代你少爷而已,也交代给你啦,到时该怎么办,你就照着去办,知道吗!」
    不可能有子嗣?
    仇雄无神地看着手上的铜翎簪发愣,心想……只有她,才能够让自己觉得是男人,而那个她现在却不知道流落何方?
    不是没有跟其它女人尝试过,但每每在做那档事失败之后,无地自容的羞辱感让高傲的仇雄总想杀了他底下还分着两腿却面露讥容的女人泄愤,越怕越不行,越不行就更怕,只有她,才能让他展现雄风,其余的女人,都是酷刑,没了她,子嗣?在仇雄认为,简直是缘木求鱼。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仇雄一直用这话圆自己的谎,或许他该找大夫的,但自以为高贵的他,觉得自己没病,病的是全天下的女人,当然,只有她例外。
    眼前这个长得又黑又干的小子,任仇雄怎么看就是不顺眼,但是父亲的遗言不单交代给他,还交代了阿五,这可是如何都抵赖不掉的,反正收外人作继承人的门坎够高,仇雄不信这小子过得了关,这才答应了阿五。
    不要说仇雄,其实连阿五都认为仇天恨存活的机会不大,不料三年下来,仇天恨不只没死,还打开了密室,让铜翎簪重见天日。
    铜翎簪是阿五送进密室的,当时的密室其实看来像是一个侧间,地上满满铺着称呼作「阳不死」的虫尸,听说当侧间隐藏的门关上时,虫尸会产生致命的香气,要是仇城没说,阿五根本不知道将侧间封成密室的方法,但开密室的方法跟关法不同,阿五只知道关,却不知道怎么开,因为关门的石钮在密室里面,当人在外面的时候,又如何用里面的石钮开门,所以除了死去的仇城,就只有仇雄知道怎么开,
    难道这个仇天恨当真与「长生门」有缘?
    仇雄跟阿五不会为了将一个小孩子送进虎口而感到羞愧不安,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试炼,能够通过磨难,才是他们想要的人,这样偏执变态全然不顾仇天恨死活的想法,在这些自诩为名门正派的口中,却是如此理所当然。
    仇天恨张开眼睛,无力地看着那高悬在正上方朽腐的像随时会塌下来的藻井。
    「少爷,我从今晚就教他咱们长生门的基本功夫……温养八法,您说好吗?」阿五问仇雄,言语中透着些许跳动,显然心情好极了。
    「随便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少来烦我!」仇雄玩弄着铜翎簪,正眼瞧也不瞧阿五一下。
    阿五看似笨重却不失灵巧地窜了过来,一把抓住还重伤在身的仇天恨,拉他起身,也不管仇天恨那因为胫骨断裂还绑着两块木夹板的左小腿,伸出脚来粗鲁地一个扫堂,痛得仇天恨连声哀号,但还是只能任由阿五摆布,无奈地跪在仇雄面前。
    「还不快谢过师父!」阿五刚好握到仇天恨被白狼咬伤的地方,仇天恨痛得火气上来,忍不住破口开骂,不料发出的竟然不是人的声音,反倒像是某种怪兽吼叫。
    阿五惊讶地看着仇天恨:「恨儿,你发这声音是什么意思?态度怎么可以这么恶劣,是谁教你这样子说话的?让你敢用这种方式回嘴!」这话有问等于没问,三年没跟人相处,你说还有谁能教他?只是阿五看不惯仇天恨一副畜牲模样,这个样子将来如何能够接任掌门大位?阿五现在把他跟仇天恨的命运紧系在一起,所以仇天恨丢脸就等于自己丢脸。
    「哈哈!阿五,你听见没?这小子说的哪像人话,根本是只畜生,我猜想是狼吧!哈,我长生门注该完蛋啦!以后可以改名叫畜生门了,哈哈哈!」仇雄像是幸灾乐祸,但语气却透露着浓浓地凄凉。
    一点也不好笑,阿五苦着一张脸,全身气得微微发抖,眉间一挤,重重踹了虚弱的仇天恨一脚,狠狠地说:「连话都不会说?你骗谁呀!我看你是故意气我,给我小心一点,再继续装这一副畜生模样的话,看我让你吃不完兜着走!」阿五把牙狠狠地咬了咬,脸上烂疙瘩因此又多挤了几滴脓汁出来。
    虽然痛得冷汗直冒,却被吓得噤声不语,仇天恨不敢说话,他怕他讲了,人家认为不是人话,刚接回去的胫骨,可不要又分家才好,只要能少吃点苦,逼他作什么都好。
    好想白狼喔!不知道牠现在怎么样了?两道热泪不听使唤地沦了下来,但原该抽噎的声音仇天恨忍住了,而胸口,却不由自主地上下急促起伏着。
    若这不识相的仇天恨再疯言疯语的话,那该怎么办?阿五的心悬在半空,气氛好不尴尬,表面上看来,阿五可以主宰仇天恨的生死;而事实上却是……阿五没有仇天恨不行。
    瞥了一下仇雄那一对早就失去光彩的眼睛,阿五心如刀割,怎仇天恨这小子如此不识好歹?如果乖乖听话,阿五甚至连命都可以奉上,看着一边不成材的少爷,另一边又是不想成材的仇天恨,阿五一股委屈催着热泪上来……
    「长生门」在「仰仁剑客」仇仁(也就是仇雄的祖父)的时候,执四春武界之牛耳,那时的「长生门」说有多风光就多风光!却因为选错了边,没跟当时如日中天的文天纲站在同一阵线,才让「长生门」的命运急转直下,万劫不复。
    阿五这条命是仇仁救的,而且他深知仇仁的为人,绝非所谓「大剑儒」的文天纲所言,是残民以逞结党营私之徒,他不过是一个因为太相信同道却被同道出卖的……笨蛋而已(仇仁死前这样子称呼自己),否则「雪莲刀」白小宛也不会在「长生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出手相救。
    眼睁睁看着「长生门」由泰而否委靡不振衰败到今天的惨状,做为忠仆的阿五,有即使以命相许也要匡复「长生门」的决心与毅力,何况仇城知道自己这个单传的孩子不才,难堪大任,死前还对阿五掏心挖肺,托付他好好照顾仇雄,要他无论如何都得帮仇雄站起来走出去,因此看似仇雄肩负的重责大任,实际上却是阿五一肩扛着。
    扛起复兴门派重任的,会是一个地位低下的仆人?阿五甚至不是「长生门」的门生。
    而这些拥有权利跟机会的,却都不知自重好好地力图振作?仇雄如此,仇天恨更是,看了直叫阿五心灰意冷。
    「阿五啊,咱们长生门完啦!哈哈!这样也好不是吗?反正不是残废就是畜生,也没什么好丢人的,长生门往日的荣光不过春梦一场,要再传承下去,不过成为四春武林的笑柄而已,你看,连收的徒弟都一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哈哈!长生门?我看真的玩完啦!」仇雄满口不止酸气十足,简直就自暴自弃。
    阿五悲从中来,自许忠仆的我怎会遇上这么个不成材的主子?一股怨气无处发泄,突然像发了狂似的,也不管仇天恨才刚接好的腿,就抓了仇天恨的襟领拖出大厅,双手一捆,同样吊在三年前那棵古槐上面。
    又惊又痛的仇天恨,没命地痛声求饶,凄厉的惨叫声跟屠宰中的畜生没啥两样。
    一根比一般拇指粗上两倍的藤条,被阿五高高地拉向天去,然后狠狠往下抽在仇天恨只剩半条命的身上:「连句人话都不会说,我抽死你这小王八蛋,叫你赶快投胎,下辈子别再做人!做人辛苦啊!真的好辛苦……」阿五的泪绝堤了,而仇天恨身上的血也跟着决堤!
    仇雄听到从屋外传进来阿五的咒骂声,再笨的人也听得出阿五骂的是谁,他骂的不只仇天恨,还有仇雄,看着眼前空洞得吓人的大厅,污朽的墙、破了的画、颓了的椅,及残了脚的自己,这里曾是四春英雄聚会的圣地,此刻却没有一样东西是完好无缺的,阿五,你觉得辛苦,可知我比你还更痛苦!
    仇雄再也无法像刚才一样,装作副浮浪轻薄的轻松模样,衣襟前端那片褪了光华的鸟凤刺绣,此时被泪水给浸个全湿……
    「长生门」啊「长生门」,若不曾有过过往的荣光,是否就不会有今天的屈辱?
    仇天恨忍受不住藤条肆虐在身上的痛楚,呼天抢地的痛哭失声,同样不是人的声音,而是狼被宰割时发出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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