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花问
月刚过午,闹腾了一天的云山市整座城这才静悄悄的刚才阖上眼,准备养精蓄锐好精神然后迎接新的一天来临。
而押家老大虽然一夜没睡,却一样生龙活虎,为他所曾经经历的事兴奋不已,垂垂老矣的沙太保在没有获知仇天恨确实下落前,是不会离开「云山派」的,在这么显眼的大门前讲话,实为不妥,押老二邀了沙太保进到他们位在偏院紧临一座莲花池的寑房,准备让押老大说个痛快。
烛光摇曳,映照在押老大那张卷着两撇仁丹须的削瘦马脸上,两排喜感的白牙咧着满足的笑容,但这两排大板白牙并非押老大专有,而是押家兄弟三人都有的注册商标。
经常通宵达旦铸冶兵器的沙太保,没有一般老人家早睡的习惯,点着打剑炉特产的大管水烟,一吐一纳地好不神仙,几翻吹吐后,中气十足问道︰「你找到仇天恨那小子了?为什么不抓他回来?」
哼了几声鼻息,应该是嘲笑声,押老大说︰「世叔,您太抬举我了,光他震断艾能那浑小子手上的剑那股内力,我可能是他对手?更何况,刚才才知道,那剑原来是世叔铸造的,世叔的剑铸的能不好吗?而仇天恨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宝剑给废了,可见他现在武功之高,已是匪夷所思,只是有些诡就是了,但总之还是非常利害,我这一身本事您还不知道,能对他怎着,蚊子叮牛皮,不痛不痒,能抓他回来吗?」
「所以说那天挫艾能锐气的流浪汉,真是仇天恨没错啰!」押老三早料到如此,只是再进一步求得证实而已。
「诡?世侄,好就是好,用诡字形容,老夫不懂?」
「这……该怎么说呢?应该这么讲吧,那是一种不会让人佩服的厉害,甚至让人以为他其实鳖脚的可以,就算输也不会心悦诚服认输的那种厉害,反正窝窝囊囊、不干不净、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就是了。」
「大哥,你说的什么跟什么啊?倒底仇天恨的武功是厉害?还是不厉害?」押老二听得一头雾水,耐不住性子问道。
吸了口气,黑不溜丢的一双眼珠子,灵巧地滚着,押家老大在想了三秒钟之后,慎重其事地说︰「让人鄙视、仇视却又无法逼视的厉害!」
「哇累……让人鄙视、仇视却又无法逼视的厉害?老大,我看你大概是累昏头了,你倒讲些地球人能懂的话呀!」老二还是搞不清楚老大要说的重点。
「听你意思,反正不管什么近视、电视什么视的,仇天恨就是很厉害就对了嘛,是呗!」沙太保知道这三个宝贝蛋的德行,一件简单的事,不给扯个悬疑复杂、光怪陆离的话,那就不叫东山鸭头三。
「大体上……是这样没错!」押老大尴尬地笑了笑。
「那……这次你没逮他,下次还有机会见他吗?」之所以还会留在这里听押老大扯蛋,沙太保为的就是这个答案。
看着窗外暗黑一片里隐约可见的花踪叶影,押老大望的老远,幽幽地说︰「要回答这个,还得从头说起……」
吸了一大口水烟,沙太保心想,真是败给这几位后辈了,呼地一吐,吐得满室恶烟,熏到押家三兄弟快要不行,押老三咳着说︰「老大,你既然坚持要从头说起,那就挑重点说吧,咳、咳、咳,世叔也累了,也该让他早点回去休息啦。」老二捣头有如捣蒜地深表赞同。
「那就从前天早上哲休伦父子前来咱寝房探访说起吧!」不像在开玩笑,押老大认真地正了正声音,准备话说从头。
「大哥!不要开玩笑了好吗?事情发生在中午吃饭过后,从那里才对,尽量挑重点说,最最重要的……是仇天恨的下落!」押老二知道老大的个性,不提醒他的话,怕真要讲到天亮还不会结束。
而押老大此刻心里却明白的很,他的经历讲出来只会换来他们取笑而已,但那感觉却又如此真实与美好,一个画面比好莱坞电影更加精采紧凑地清楚在押老大心头浮现……
为了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不让酷似仇天恨模样的流浪汉脱逃,押老大当看见流浪汉转身离开断剑现场,就放了两个兄弟,不告而别地一路追了来,几番辗转,深入到远离云山市的南方密林,这时夜幕低垂,他也早就失去流浪汉的踪迹,更糟糕的是,他竟然迷路了。
正他不知如何是好,流浪汉突然出现在他的背后,用某种钝器顶祝蝴的项后,问︰「你是春东的人?为什么要跟踪我?」
吓出一身冷汗的押老大回答︰「你是仇天恨是吧?田开疆倒底在……」
「是田开疆要你来找我?告诉他,我不可能见他的,叫他死了这条心吧!」
「喂……」押老大感觉脖子一松,方才的杀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忙回头,果然连个鬼也没。
「是仇天恨没错,但我是要问他田开疆到底在哪里,他却回答我说他不会见他?这是什么意思?」
天愈来愈黑,路越走越绝,回头的路竟然是条死路,押老大在整座葱郁参天的山林里走迷宫似,摸不到出路,在此连自身都难保之际,更甭谈寻找仇天恨的行踪了,加上害怕仇天恨不知道埋伏何处,不准何时会对他不利,一颗心忐忑不安全身直冒冷汗。
听说打剑炉大部份林子之所以没有人烟的原因,系因瘴气的缘故,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在林间弥漫起黑蒙蒙的雾气,味道令人作恶,押老大知道这雾气不祥,急忙奔了速度,慌着要逃开林去,脱离毒瘴的威胁,不料毒瘴竟然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押老大只能用内力压着呼息,一路狂奔,希望挣脱瘴气的纠缠,不知道跑了多久,就快忍不住大口吸入毒瘴之际,两脚一空顺着草坡跌入到下方另一片林子里。
往下跌时,押老大惊呼不妙,因为低洼处,更是滞风聚气之所!
本来以为大势已去小命休矣,没想到顺势来到最底,押老大发觉四周不只没有恶瘴滞留,甚至还空气流通气象一新。
四周一片矮丛,跟适才古株参天野藤纠葛不同,押家老大一颗头探在树丛之外,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原来今晚的月光竟是如此皎洁光明,但……月亮不是只有一颗吗?怎么今天出现一对,突然一阵反胃,押老大全身发软,不支倒地跌进入矮丛之中,紧接着一阵狂吐,连胆汁都轧了出来,嘴上的俏仁丹胡垂败的像两根土虱须,押老大知道大事不妙,一定是中了方才的瘴毒,瞧自己的四肢已经不听使唤,可见这毒来得不止快而且凶。
难道就这样客死在这片毒林子里?押老大心中陡升恐惧,怕知觉一旦失去,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了。
奇怪?左边的方向,有一股暖暖的气流,彷佛顺着一条看不见形状的管子里输动似,朝自己丹田处打,那源源不断温热的气流让押老大感到无比畅快舒服,这时,地心引力失去了作用,押老大身体仰躺,轻飘飘地飘浮了上来,停在矮丛最顶的树梢上面,乍看之下还以为是矮丛支撑着押老大。
右边方向传来说话的声音,这话绵延不绝却软弱无力,说︰「韩小童,你本来就没有胜算,如果还想分神救人的话?那可就输定啦。」
「极东前辈,太客气了,您大可不用在意我救人,尽管出招吧。」
极东前辈?韩小童?能够凌空驭气,将自己七十公斤重的身体提到半空,同时还可以气打任督隔空医人?这样的内力,已经超过押老大所能理解。
武林之中,只有一个人叫作极东,那就是连三岁小童都知道传闻为温小斋师父的极东客,极东客武功超凡盖世,已经到了晋仙成佛之境,能跟他实力相当的,应该没有才对,要有也只有韩墨一人而已,那人被极东客称作韩小童的,难道正是韩墨?
较诸须银发白的极东客,跟押老大年龄相仿的韩墨,被叫作「小童」,并不足奇。
「我自信还不需趁人之危来赢你,这样吧,趁这空档,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愿不愿意当我徒弟?」
「前辈客气,所有人甚至所有事物都可以是韩墨的导师,极东前辈当然也可以。」
「你是在消遣老夫?我知道你迟早会去找武天英算帐,虽然我跟武天英那小厮不对盘,但为了西疆圣域圣业永续,既然你不愿拜我为师,那我只好让武天英捡个大便宜,忍痛杀了你!」
「相信吗?极东前辈,你测不准我实力的,但我却十分清楚你的极限。」
「好!我最喜欢自信的对手,虽然……他们现在全都躺在坟墓里,但你要知道,我既要杀你的话,就会不择手段,首先……嘿、嘿!我就先杀了你正在救的这个人,看你保还不保他?但要小心,如果为了保护他,而分了你的体力跟精神,那可就是你咎由自取啦!但在我看来,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是大话讲多了,自己被自己催眠了,要知道……我从不跟对手分胜负,因为最后我都会杀了他!跟死人论胜负是没有必要的,是吧?」
这段你来我往的对话听得押老大既新鲜又害怕,自己不知道该算荣幸还是倒霉,极东客竟然要杀他?
这时,从林子突然飞奔出一团黑影,这火速的人影在矮丛中飞窜,一下子却又栽进树丛,耙子耙的似在地上刮出一道惨不卒睹的路痕来,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又连着两个跟斗跌个狗吃屎。
这个黑影大声喊道︰「你敢杀这个人?我就杀你。」
是仇天恨,他竟然冒死出来救自己?
押老大有点错愕,一时间摸不着头绪,如果江湖传言是真的话,那仇天恨不是应该想要杀他才对?怎么现在却反过来要救他?
「我还想这只小蟑螂一直躲在那个暗角,为的是什么目的?现在答案终于揭晓,韩小童,原来他是你埋伏的帮手啊?」仇天恨既看不见极东客也看不到韩墨,四周一片藏青色的矮丛,在柔柔的月光轻抚下,缓缓波浪着,两边高林郁郁葱葱,一个人影也没,只有一道看不出源头的淡薄黄光,源源不绝地注入飘浮半空的押老大体内。
仇天恨根本不知道他的对手在哪里?
「年轻人,我不会让你杀极东前辈的,因为在你杀他之前,他就已经杀死你了!」
「嘿!只要他不杀你现正救的人的话,我就不会杀他,要不然我就非杀他不可,到时要是你阻挡我杀他的话,那我连你也杀!」仇天恨挺着一把锈铁,绕着圈,希望找出极东客的确实位置。
「听到没!韩小童,一条待宰的死鱼竟然敢威胁厨师?你找的帮手老夫看来,百分之百疯了,放诸天下,有谁敢嚣张到同时要杀你跟老夫?你相信吗?只要这只蟑螂再从嘴巴吐出一个字,我不只让他死,还叫他找不到尸体!」
听极东客说得嚣张,仇天恨并不觉得不快,只是连对方在哪里都搞不清楚的话,这仗根本打不下去,仇天恨还想激极东客说话,结果话才从脑中蹦出,还没到嘴巴,突然喉头给人紧紧勒住,竟然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这时两边矮丛铺天盖地而来一大片碎枝残叶,显然有股高温以甚为惊人的气劲在矮丛中飙行,所到之处尽皆化为乌有,放慢了底片的速度到几乎快停滞的程度,我们看见到仇天恨腾身而起,然后在空中连三个转身,用从破靴露出的大姆指,点在一片弱叶上面,两眼一道绿狠的杀气盈着,在不及间发的瞬间,备好那把钝重的锈铁……「古墓剑钥」,回身一劈,时间恢复正常,此刻听见嗡地一声巨鸣,紫光与红焰惨烈地遭遇,轮出一圈由内向外展开的辐能,所到之处,全夷成平地。
让这能量振动,原本托着押老大的那股春和日暖的内力,给干扰截断,押老大跌落到矮丛里面,接着一口恶血奔了出来,但随这一吐之后,身心竟然无比畅快,想必是因为瘴毒已除的缘故。
回挡疾袭而来的奇火怪焰之后,虽然躲过极东客一击就要毁了他的企图,但反作用的威力仍然非常可观,仇天恨像一颗人肉炮弹,往后飞弹,结结实实的砸在一片硬实的裸壁上。
在撞击到岩壁之后,仇天恨又让裸岩反弹了回来,这时可以看见他虽然嘴中拖着新红的鲜血,却没有停下攻击的意思,还藉势加快了速度,腾着离地半空的身体,时而轻盈赛过蜂蝶,时又像没有磨滑棱角的铅铁,疯了性似地往对面的老林杀去,只见老林里枝残叶碎藤飞草乱,那高热的气劲不断往仇天恨放了过来,来来回回,不一会儿仇天恨已经伤痕累累血浴全身,这时飙窜的气劲突然戛然而歇,仇天恨趁机拖着受伤不轻的身子,爬上对坡,巡过一遍,一无所获地又回到残了大半的矮丛里来,气极败坏的拿外围的植物生气,这时他喉头一松,终于可以出声,仇天恨怒声骂喊,血水还散成了气雾,从他口里随话而喷得到处都是︰「是英雄就给我站出来,不要跟龟孙子一样只敢躲在暗处伤人?」
一个声音幽幽而至,说︰「年轻人,你是找不到我们的,我跟极东前辈两人相隔有好几个山头远,你是绝对看不见他的。」
隔好几个山头?却还能救人或杀人,这两位只在传说里出现的人物,真如神仙一般传奇,押老大惊讶的魂都给飞了,脑中一片空白。
「管你几个山头,我就是要把你翻出来!」仇天恨抓着剑钥选个方向就要追去。
不太真切却又无比清楚的声音再度传来︰「不用追了,他已经离开,当他说过一出手就要杀了你时,同时也许下承诺,如果你没死,那就算他输了,这是他的规则,没有道理可以解释。」
走了?一击未成就走了,是啊!如果连他所谓蟑螂的仇天恨都杀不了的话,他又凭什么资格收韩墨为徒?押老大想通这点之后,喃喃地说︰「这意思不就……从某种角度看,仇天恨他竟然打败了……极东客!」
「年轻人,我得感谢你替我解围,否则这场恶斗真要对决下来,难保我跟极东前辈不会两败俱伤,我可以问你贵姓大名吗?」这话如沐春风,令人心旷神怡。
抹了抹脸上的血,仇天恨自顾整理散乱残破的衣容,说实在,他还真不知道该朝那边看,冷冷的说︰「仇天恨!」
停了几秒钟,又传来韩墨的声音︰「你的名字既愁又悲,而你的剑法同样既疯又魔,可以看出是由至少两种完全不同的功夫融会而成,但就像水火不能相容,你硬要把两者融而为一,不只你没办法,换作再天才的,想必一样徒劳无功,据我观察,你后学的武功要比之前的要高妙精采许多,但偏偏你已经将前面的融进你身心深处,所以遇到更好的心法时,你已经根深蒂固,无法改变了,幸好你身体强健心思单纯,否则按理讲你应该早已走火入魔……」
收了剑钥,仇天恨再次看了四周一圈,叹了一声长息说︰「这些花草树丛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成就破坏前的规模?」
「你要记住!去找个深水潭,潜到里面把你会的再好好练过,另外,还要紧记一点,不要怕舍,只有大舍才能大得,并且要用心驭剑,而不要以力使剑,切记!切记……」这话拖着尾音,嗡嗡鸣了许久,再没有后文,只有稍冷的晚风徐徐呼过。
这才回过神的押老大大声叫道︰「韩大师!押投贵在此谢过您救命大恩!」说完跪下瞌头就拜,但除了虫鸣树响,再也没有其它声音。
当押老大站起身子时,一个满脸倦容、全身是伤的身影,正好站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