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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颜汗颜

    “能有你这样一个洒脱的人羡慕我,看来我可能真有点什么值得羡慕的了,我很荣幸。可是说老实话,我不过是个充满铜臭的花商罢了。”
    “花商与花商不一样,有的花商像拎秤杆卖韭菜的下等小贩,有的花商却可以成为一方圣杰,某种象征。你的鲜花业蒸蒸日上,说心里话,我看着你,感觉真有点像看着一艘超级战舰正在破浪远航呢!”
    “汗颜汗颜,很受鼓舞,很受鼓舞。”马阳放下杯站起
    来,“谢谢了,我很高兴,十分愉快。”
    “我也同样。”刘贯章谦恭地欠欠身。
    “你难道整个就像个大猴子,成天被别人这么耍弄么?”龚老先生把花籽往桌上一扔,不无尖刻地讥诮道。
    霍国泰朗声一笑:“别的事也许可能,这事谁也耍不了我。你不也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马阳个小子!”
    “应该说老楚个小子。”想到老楚,霍国泰又笑起来,笑得很轻松。因为事实上他并未受纳别人很贵重的“贡品”,这让他内心里感到坦然。“我那花开花了,上你这儿来,是琢磨淘弄几根花药呢。”
    “‘小霓裳’还没开出来,找找马阳吧。”
    “算了,我可不愿送上门再叫他拿我也当猴耍。”
    “好吧,我替你去要。”
    “别,拉倒吧。”霍国泰说,“他那花粉都是卖的呢,好点的像‘小霓裳’,花药一根都好几千块呢。就算出得起钱,我霍国泰丢不起那面儿,让你老去要,好像拐弯抹角,更不适合了自由纪元。”
    “你说……他卖?”
    “卖!你还不知道?我可听见不止一个人说从他那儿买过,都讲他那儿是东北最大的花卉基因库。”
    “好哇,个狗东西!”龚老头儿一擂桌子,脸上已然变了颜色。
    霍国泰一怔,楞住了。马阳那路人买卖个花粉,还是什么新奇事吗?……可立刻他便不安起来,因为他想起了,马阳的“小霓裳”正是这位老先生的无私馈赠物。他一时追悔莫及,连连打圆场说:“只是听说,只是听说,不足为凭。再说‘小霓裳’花粉马阳不会外传,给多少钱他也不会卖,明摆着的事。得!我自个儿去要,我自个儿去,还不行吗?”
    老头儿挖了一斗烟丝,划了几根火柴也没划着。
    霍国秦前脚走,龚尚元后脚就出了门。走在路上,他浑身突突战抖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和老“王胡琴”是多年老友(他的朋友大多是身怀绝艺的民间高人),对老“王胡琴”他十分重新,对老友的儿子,说心里话,他就像对亲子一样看待。所以当年他才能把从不外传的“大霓裳”之后慷慨赠予了马阳,然而他万万不能想到,它现在竟然在马阳手里成了一个大张着贪婪之口的钱袋!他竟然连花粉……
    呵,整个省城、整个东北,难道还有第二个出卖花粉的么?此风之先的,竟然会是他的“大霓裳”之后!……
    他怒气冲冲地冲进了展览大厅,有些失态地撞开所有阻碍他的人。观众惊愕地纷纷不知躲闪,活这个神志错乱的老头儿究竟究竟犯了什么病。但他顾及不到这些。透过沸沸涌涌的人群,他鹰隼般的目光一下便看见了马阳——当初像等待洗礼般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孩子——此刻正温文尔雅、踌躇满志地接受花迷们的膜拜。而他身后,在一个高高的花架上,那盆“小霓裳”正尊贵无比地俯瞰众生,像一团绿色的火焰,或是一团黑色的浆汁……
    老人双眼蓦地一阵裂痛,目光被那棵幽绿的花株深深地灼痛了。他走过去。
    开展几天,马阳几乎每天都要来光顾一下。按说他的关切似乎颇显多余。其实不然,这段时间以来,他内心里正有一个更大的抱负、一幅更宏大的图景在描绘着,就是他跟大宅说过的那个“花卉开发总公司”。
    与副省长的“恳谈”使他那构想终于最后明晰起来。“公司”将把本地区鲜花业主以经济联合体的松散结构最大限度地勾联起来,从育种、培植、科技研究到公并广告、订货销售形成一体化,一步一步兼并中小公司,并逐步扩大市场占有面,不但顶掉南花、进口花的市场份额,而且要大力向外地市场扩张。这一步走下来,他就可以着手有关海外公司(比如“日本‘佛兰”营销公司”)的筹划事宜了。
    看见老先生时,马阳不觉微微一怔。
    “您老……来了?”
    老人不语,怒目而视,接着突然伸手一指‘小霓裳’:“你把它……拿下来!”
    心蓦地一提,接着又以同样幅度往下一沉……好像心脏已经不在。躯体内没有了心跳、没有了血液,有几秒钟时间,马阳木然呆定、脸色苍白。并非被龚老先生的汹汹气势压倒了,他是知道了什么、意识到了什么(并不是具体的什么,而是一种冥蒙的灵魂感应)。从老人前所未有的暴怒中,他看见的,是一种说不清的、类似于严父一般的精神,旷无方隅,俨若远天的雪岭冰峰。在那个精神面前,他正在追忆自己走过的道路。
    “听见没有?给我拿下来陪嫁丫鬟:王爷我不要TXT下载!”
    马阳机械而又麻木,依言而行。攀上中间一格木架,他好像跋涉过了漫漫途程。
    他端下了“小霓裳”。
    老人一挥手,啪,花盆翻然落地,跌是粉碎。紧接着,一双千层底布鞋纷乱地踩上去,踏上去,跺上去,过度的愤怒使那腿脚变得笨拙,他气喘吁吁:“叫你卖!……花粉你也卖,叫你卖,卖!”
    众人被这难以想象的一幕震慑住了,呆若木鸡。老人脚下,那株价值连城的珍花,正在脆弱地折断、碎裂、变成齑粉,化作一摊散发出浓烈清新的青草气味的绿色稠浆……
    马阳默默无语,似乎丝毫也不觉吃惊意外。随着那花的裂碎,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痛快淋漓地裂碎了,或者说他看着一个叫马阳的人在他眼前裂碎了。他审视着那裂碎、那破坏、那毁灭,内心感到的确是一种滋味万千的快感,一种超脱般的寂灭、寂灭般的空凉。所有充斥在他体内的痛苦、不安、躁动、渴望,已经如高屋瓦砾轰然落地,破裂、粉碎……天良、道义、兽性、疯狂,一齐蜂拥碾踏。粉齑们快乐地呻吟。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轻松,脑海里无形无状地延伸着浑沌与迷茫……
    “说话啊!你有什么话说,说啊!——”龚老先生完成了他的渲泄与毁灭,冲马阳吼道,粗浊的呼气直喷到对方脸上。
    马阳依然低着头,默默无语。说什么?他有什么可,说他没有卖过“小霓裳”花粉,说为了杜绝稀世珍花品种扩散、以便他马阳永远奇货可居,他进行着何等严密的封锁,甚至必要时宁肯拔掉“花药”扔进厕所冲掉么?在龚老先生看,这与出卖花粉显然绝无二致,他不会因此而宽囿他的。
    直到龚老先生拂袖离去,他被惊愕不已的一阵阵痛惜与惋叹重又唤回到现实世界中来的时候,望着那摊新鲜的草浆,他才意识到自己损失了什么——这损失绝不是脚下这一棵具体的花株可以估算的,尽管它本身确实也价值连城。冷静下来他不能不心生疑问:是什么人用“马阳出卖‘小霓裳’花粉”这样一个火捻触燃了龚老先生的火药桶?显然他们非常清楚、非常确切地知道,触燃了这个火药桶,最后将会看到怎样一摊浆汁、怎样一片瓦砾。是的,他们果然已经看到了,马阳的鲜花王国已经梁摧柱折,塌了一半……这种阴毒心机的确是令人惊异的。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他面临的是一只怎样的悬悬之手。金强只向市报广告部拨了一个电话,便很容易地查到了彩票发地单位:市建设银行。
    摇奖仪式在红星剧场公开举行。
    金强身着便装,提前十分钟与公证人、鉴证人一起到台上就座。整个剧场已是人满为患。面对着因为拥挤(或许因为兴奋)而大汗淋漓的数千张面孔,顾虑忽然从他心底浮升……亢奋异常地在空间回旋扭结、嘈杂碰撞。一张小小彩票,会刹那间变成桑塔那轿车,变成一套从天飞东的公寓住房,变成彩电、冰箱、摩托车、录相机……冥冥中那团噪音恰如一个玄不可知的主宰在疯狂地遨游。它灰色的鹤氅滚着乌云的花边,不知有多少闪电,金蛇般在那乌云中窜行……在这样一派疯狂之中,你谋划的行动是不是有点太冒失了?不过事已至此,他只能相信道义的力量了……这样想着,主持人已手拿话筒出台。那是位端庄大方、风姿绰约的年轻姑娘。
    “各位储户,各位朋友——”声音婉约清亮、亲切自然,使她有一种丰沛的宁静美。在那声音的轻柔笼盖下,翻旋于半空的噪音团立即黑蝙蝠样从顶棚跌落,悄然冥息于人们脚下,“我以主持人身份,欢迎大家光临。此次摇奖使用的摇奖机,可以说已经有了相当古老的历史,相信各位同我一样,对它的悠久资历以及由此而生成的卓著信誉,都会给予充分依赖的。诸位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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