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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是不开窍

    如果作为“霍国泰”,他真想明明白白就这样告诉他。可是作为“局长”,他却无论如何不能这样说,正如仅仅是“霍国泰”,他会毫不犹豫把这两个花籽扔出大门去,而作为“霍局长”,他却只能装模作样看来看去,最后甚至只能“高高兴兴”收下它一样……唉,人来到世上,好像就是专为来给人捉弄的。
    当了局长,一种带帽翅儿的“局长人格”便堂而皇之取代了他霍国泰的人格,它以它强大的力量制约着他,让他按照它的固有程式来演出一种荒诞无稽的双簧。
    “好吧,谢谢了。”他把花籽放到茶几上,心想这样的局面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他什么时候才能按照自己的真实情感对人说“我很高兴”或是“你给我滚蛋”呢?也许只有到他离职卸任那一天了。可是到了那一天,还会有人踮儿踮儿地跑来聆听你霍国泰对他说“我很高兴”或“你给我滚蛋”么?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惆怅。
    见局长收了花籽,老楚便告辞出门。空气清新,阳光明妮,他此刻的心情不能不说是好极了,以至中途碰上一个骑车带人的,他都宽容地佯作没见,一点也没打算呜枪示警。花画展日期已经十分迫近了。谢丽娟来不及把那幅画拿去裱装,便匆匆请了龚尚元老先生来过目。
    桌上铺着那张画稿。她告诉他她准备将它题名为《花事》。龚老先生知道她画的是花,可是面对面那幅画稿,第一个楔人他脑海的最强烈印象却竟是那意象浑然的泥盆——承载着那团朦胧绿影的褚黄色泥盆。营色朴拙,斑斑驳驳地似结满着苍老的青苔。这第一个印象不由使老先生愕然一怔。但细细一品,他的心便不由得激跳起来。他意识到自己也许面对着什么了……
    老先生渐渐将视觉及意念由泥盆移至花上洪荒之君临九天。他几乎只能靠猜测判定这是株花,稍一游神,它便纯粹还原成了一片写意泼彩,深浓如黛,凸凹迷离。意象与气蕴浑然一体,具有十分抽象的审美内涵。它是生命,燃烧着强烈火焰,它又是苦难,凝结着深浓的浆汁……
    对苦难敏锐的感受力和同样强烈的对生命之美的飙扬,正是谢丽娟性情里潜藏着的两脉涓流——它是艺术家天才气质的土壤和摇篮——而此刻,他听见了那两脉涓流的奔涌和歌唱……然而,这幅画传递给你的,仅仅是这么?面对这幅《花事》,他实在不敢说他理解了它,它从你灵魂里呼唤出来的的确太多了,太丰富了,太强烈了,以至他思绪万千,一时霓似失去了抽象能力。
    谢丽娟惴惴地站在旁边,看着龚老先生审画。不知怎么,先前的自信心全然失落。见龚老先生半晌缄无一语,脸上忽明忽暗、忽绽忽合、变换不停,她心里便忽上忽下、忽松忽紧,犹如一块被人四下抻扯的胶皮。她觉得在这一刻间,这块‘‘胶皮”迅速老化了。绞着衣襟的手指可怜巴巴地慢慢散落下去。
    蓦地龚老先生转过身来。鼓眼泡努力撑起一道缝,那缝里刀片一样闪出炯炯灼光。
    “成……成!就是这,就是这……”老人平时言吐绝不木讷,可这会儿,激动却使他的辞令陡然匮乏了。
    谢丽娟软软地坐了下去,眼望自己的指导老师,泪水不知怎么便盈入眼中,扑簌簌滚落。
    “明天……我送去裱。”她哽咽地说。
    “别急,别急。”说别急龚老头却分明比谁都急,忙乱地把那张画卷起来、又展开,“先搁着、搁着,我领几个人先来看看,先来看看——”
    第二天,他领来了两个人。一位是衣着有些邋遢的外国老头,另一位是北京来的国家美术馆的中年专家。看过画,他便一道送走了他们。不大工夫,龚老头便转回来,样子兴奋至极,秃脑门上亮亮的满是一层生动的汗珠。
    “他要收藏,他们……都要,他们……”
    如果是他自己的画,他大概再也不会如此激动,这让谢丽娟不觉又一阵感动。老先生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她才终于弄明白,原来那邋邋遢遢的洋老头是欧洲一位极有名望的收藏家,藏有许多当代世界名画家的珍品,张大千。赵无极,马格里特,波洛克,怀斯,马蒂斯,甚至毕加索……
    他的藏画曾拿到三和个国家展出过,使他在世界美术收藏界享誉颇高。看了《花事》,他真诚地希望谢丽娟女士能够允许由他收藏,为此他将不胜荣幸。而国家美术馆那位中年鉴赏专家也表示,在此地展出过后,他希望能推荐《花事》参加不日内将在北京举办的全国美展,并且最终,他希望能由国家美术馆得到此作的收藏权。
    谢丽娟默默地走到那厚厚一迭画稿跟前,整整一百几十幅,最上面一张是《花事》。她欢欣,她激动,但现在她心里却空空的,什么意念也没有,似乎睫余怅茫……当初在产院生下小杨杨、完成分娩那一刻,她就是这样的感觉。身体里一下子空了,大脑一下子空了……
    孩子抱走了,不知她们把她抱哪儿去了。护士给她拿来了一张硬纸白卡片,上面写着“谢丽娟之女”,旁边一处空白上,蘸着她的血,印着一个很小很小、鲜红鲜红的小脚印。她也蘸了血,按了个手印上去,红红的,几乎和那小脚印一样大,两个并排印着,正如这画上的两方印章一样。
    百货大楼那儿也许是全市最热闹的地方了,人山人海,车水马龙极品护花邪王最新章节。可这会儿,却有一辆小三轮“崩崩车”正被警察扣在路边,车上拉着二十几盆大大小低档花,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头儿戳在马路牙子上,手里拿着张罚款条儿,呆若木鸡。
    罚款一百元,“车况破旧,影响市容”。他旁边站个戴大檐帽的交通警察,那模样是一点也觉得这罚款理由有什么荒唐不经,两眼散漫着、又颇不耐烦地看着往来车辆行人,浑似天底下谁都欠他一点什么似的。
    当然当然,若不这样,怎么就叫个“马路橛子”了呢?不过也是,也不怪他们,钱不多挣,罪不少受,栉风沐雨、挨晒受冻,电线杆子似地一天天外边戳着,常情常理,像那样扔马路上栽个一年半载,再有人味还有个不“撅”的?他们瞅谁都不顺眼、看谁都不顺溜,也就情有可原了。
    心里窝得慌,时不时往你们谁身上顺顺气,你们谁也就都别抱屈啦。他要规弄规弄你,招数也不多,最简便、俯拾即是就是一个——罚。他若认谁罚谁(不一定具体是谁,只是想罚一下,轮着谁是谁),那么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毫不勉强会有一百条理由,而且其中随便哪一条,又都可以罚你一元或是一百元——这就要看他高兴不高兴了。
    如果早上出门前他跟老婆发生了一点龃龆,再不然头天跟小舅子或是三姐夫惹了点什么气,甚至仅仅你的帽子让他想起了一点什么不快之事,或者干脆就因为你脸上一个痦子长得不是地方,那么他的罚款都可能会随着他的不快程度往“上限”推进,这才是真正的“随行就市”。“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司机遇见交通警——干脆连“理”你也没有。
    “掏不掏啊?”此刻那位警察便懒洋洋地望着卖花老头儿。
    “我……我身上没带那么多啊。”老头儿哀哀地望着警察。
    “那,得空你送来吧。”说着瞟一眼车上的花。
    “送、送哪儿?”
    “送哪儿?送我那儿去!”警察恨恨地道。
    老头哭丧着脸,显然他已经准备回头来送罚款了。加上这次,他已经第三次被这个警察罚了。
    “下次再叫我碰上,可不是一百元的事了。该拾掇的再不拾掇好,执照就给你吊喽。”警察扔下这一句,没好气地进岗楼去了。心说,我罚什么“车况破旧”,纯粹是罚你个不明白!这么规弄你,你就愣是不开窍?!
    是,他说的也是,这年头“明白人”是越来越多了。可是反过来,糊涂事不是也一点没少么?不说别的,那些“公务员”,工资几百块钱,豆角好几块钱一斤,算下来,一天薪水不也就是几斤豆角钱?可是你看,市面上千行百业但凡管点事儿的,吃的冒油,喝的冒沫,你瞅一个个人那日子过的!
    当然不光他们,亏损企业,“富余”职工那么普遍,物价呢,今儿涨了明儿又涨,凭那俩钱儿,按说真该连咸盐水儿也喝不上流儿!可挨家挨户你去看看,哪家在那儿喝咸盐水了?所以说这年头的事儿,也真叫人没法明白。老头儿“明白”不过来,也就不怪了。
    此刻他已无心再去卖花。失神地坐在马路牙子上,掐着那半截票据懵懵地发呆。一百元,他卖半年花才挣几个一百元?当初看见人家养花倒腾花来钱挺容易,简直就跟拎兜子上外边哈腰就拣似的,他也心活了,闲着也是闲着,就把存款一并取出,一块钱一粒买了一千粒花籽,墒上了。苗子出来,他却不懂还要停止浇水“蹲蹲苗”,结果全都长窜了、跑条了,一大片豆芽菜,一大片“韭菜梗儿”,拿市场一问价,四角一棵也没人要,不管多少钱,没人愿意往家捧韭菜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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