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有希望
然而,就在老人的身影将要在门口处消失时,葛地,他的身子转过来了。
他转过身来,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尔后,目光停在了马阳的脸上。他的目光宅定地望着他,慢慢,他眼里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终于说:“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尔后,老人就真的走了洪荒之君临九天。楼梯上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那是有人在送老人下楼……不久,院子里就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
老人走后,马阳一直在试同破译老人说过的那句话。他心里总是一阵热一阵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要是,要不是呢?这么说,老人会出面救他?不然,他不会说这样的话,老人从来不白话,凡是他说过的。就一定兑现的。可是,回去?又能回哪里去呢?重回马家堡么?那么,这意思好像是说,老人也无能为力了。你出了这样的事,又能怨谁呢?将来,等你出狱之后,你还回去当你的农民吧。是这意思么?不会吧?如果是这样的话,老人就用不着来看他了,看他干什么呢?在如此戒备森严的情况下,他人都见了,那就是说,老人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看来,有希望。有希望啊!
假如他能够东山再起的话,他不会忘记这一天的。
“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范骡子死了。
范骡子死在了他家后院的厕所里。
范骡子的女人哭着说,你咋这么窝囊啊?你窝囊了一辈子,临走,你都不会挑个好地方?!
大约,范骡子也想过这些,可他没处可去,也只好如此了。
范骡子是在他的任命下达后的第二天走的。在此之前,他曾一次次地给王华欣挂电话,发了许多牢骚。可王华欣总是一句话,让他沉住气,不要慌。
王华欣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哪!每次,王华欣给他打打气,他心里才好受几天。
女人说,你不要脸了?
他说,我就是不要脸了!可过上一段,又不行了。他还是想要脸的……就这样,在马阳被隔离审查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范骡子在颖平县成了过街老鼠了。
尤其是前一段,先后有许多亲或打上门来责问他。特别是吴家,一下子就像变成了仇人似的,恨不得活吃了他!
那一天,他躲闪不及,碰巧给吴家堵在了屋里。广文爹,广文娘和吴广文一块给他来了个“三堂会审”。三个人一进门,脸上就带着“孝”呢,那脸阴得能拧出水来。
老姐姐说:“他舅,都是亲戚,你说说,你咋干这事呢?”
他说:“我干啥事了?我啥事也没干。”
老姐姐的态度还算好的,她说:“那不是你是谁?大街上都谣言成那样了,你还说不是你?”
他说:“人家想咋议论咋议论,那我管不着。”
老姐夫说:”你也别跟他瞎乒叉了,你给他日白那干啥?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是人,你跟他说啥人话哪?我就问你一句,吴家咋得罪你了?”
见范骡子不吭声,老姐夫又说:“我遍想没有得罪你的地方啊?头一回就不说了,头一回没应承你,你撮乎着让他两口子闹离婚,不管咋说吧,后来总算没离成。直到你进了烟草局,这才算安生了。可这还没几天呢,你又把人给黑进去了。你不就是想当官么,值得这样?!你安的啥心哪,非弄得家破人亡?!”
范骡子昕了,气不打一处来,他说:“姐夫,话不能这样说,你要这样说,还叫我咋张嘴哩?”
老姐姐说:“要嘴干啥?那嘴是吃草料的?你小时候,娘死得早,我是咋待承你的?一口馍让你,一口汤也尽你,到今天,你就这样对俺?”
老姐夫说:“他舅,你要是有一点良心,就把案子撤了,从今往后,你过你的,俺过俺的西游却东行全方。你要是不撤,咱这就算断亲了。!”
吴广文也在一旁冷着脸说:“舅,我再喊你一回舅,你让我去见见马阳。不管咋说,俺也是夫妻一场。他如今有难了,我不能不管。”
范骡子急了,说:“广文啊,你咋还在鼓里蒙着呢。他马阳有第三者了!你知道他是咋犯事的?他给那女的弄了一百万!你想想,这是小数么?”
老姐夫说:“编吧,你编吧。这回我是咋也不会信你了。”
吴广文说:“就算他有第三者,这也是俺两口子的事。要是有这事,你咋不给我用着你出面去整他?!”
范骡子说:“广文,你要是这样说,你要是也这样说,我就不说啥了。我啥也不说了。”
吴广文说:“是真是假你让我见见他。”
范骡子说:“这是人家上头定的事,这事跟我根本就没关系,我咋有权力让你去见他?”
吴广文说:“你说这事跟你没关系?真没关系?!”
范骡子说:“真没关系。这都是上头定的。”
吴广文说:“没关系你咋知道他有第三者?”
范骡子只好说:“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吴广文说:“你听谁说的?走,咱一块去见他。”
范骡子一怔,说:“这我不能去。”
吴广文说:“你不是说听人家说的么,你为啥不敢去呢?”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姐夫脸一黑,拽住吴广文说:“算了,算了,也不用跟他闲磨牙了。走,咱走!”
老姐姐流着泪说:“你,你真是吃草料长大的?”
范骡子见解释不清,脸一灰,说:“老姐姐,我就是吃草料长大的。从今往后,你别再理我了!”
此时,老姐夫嘴一张,一口恶唾沫吐到了范骡子的脸上,他说:“呸!咋结你这门肮脏亲戚!”
老姐姐也跟着“呸”起来了,紧接着,就像是万箭齐发,三个人站在那里,一阵“呸,呸、呸……”顷刻间,范骡子满脸满身都是唾沫!!
待三人闹过之后,女人大哭。女人哭着说,这算咋回事呵?!
即使是到了这一步,范骡子还没有想到死。他并不想死。平原有句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人轻易是不会死的。况且,范骡子一直觉得他是有理的,起码也算是主持正义吧。他是因为主持正义才犯了众怒的。这时候,他就剩下这一个借口了。人有时候得有一个借口,有了一个借口之后,人才有了偷生的可能,不然的话,在如此众叛亲离的情况下,就实在是没有活的必要了见鬼实录我和我身边人。
后来事情的发展是范骡子作梦也想不到的,他没有想到(对他个人来说)结局会是这样的。
那天,他先是接到了一个报喜的电话。电话是王华欣打来的,王华欣在电话里说:“骡子,是骡子吧?”
他心里说,日你妈,我快死你手了,嘴上却说:“是。”
王华欣说:“骡子,你请客吧。”
范骡子嘴上说:“请谁的客?“
心里说,吃吃饭,再桑桑拿,一次得两千多,我上哪儿报销?
王华欣说:“那事办了。”
他问:“啥事?”
王华欣说,“你不是一直想弄个副县么,批了。”
他说:“批了?”
王华欣说:“批件马上就到县里了。这次批了八个。你等着好消息吧。可别忘了请客。”
范骡子说:“请。我请。”
可是,范骡子刚高兴没几天,那脸就嘟噜下来了。那天刚好刮大风,风很大,天刮得土尘尘的,人都是侧着身子走路。
人要是倒了楣,连老天爷都不喧烦你。就是在那一天,范骡子接到了通知,让他到县委组织部去一趟。没想到,进了组织部,部长的脸却是冷冰冰的。部长看见他,只扬了扬下巴,说:“坐吧。”
范骡子从兜里掏出烟来(那是他特意买的“中华”),敬了部长一支。部长摇摇头说:“不吸。”
尔后部长用讥讽的口吻说:“老范,你“跑”得不赖呀。‘件’下来了。”
范骡子想说他没跑,可他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只是很尴尬地笑了笑。接着,部长挠了挠头,很严肃地说:“范汉章同志,根据组织上的决定,经县委常委讨论,任命你为颖平县防空指挥部协理员。括号,副县级。请你交待一下目前的工作,日后到防空办报到。”
范骡子的头一下子炸了!他翻了翻眼皮,很长时间了,似乎还没弄明白部长的意思。可部长却说:“现在公事办完了。我谈一点个人的意见。老范,说起来你也是老同志了,你咋干这事呢?当然,这仅代表我个人,不代表组织。可我弄不明白,你为啥要这样呢?就为这一张纸?”
范骡子很艰难地问:“部长,你是说,烟草局那边……”
部长说:“咋?你没听清楚?你要没听清楚,我再给你念一遍。”
范骡子语无伦次地说:“不是,那,那、那……为啥哪?”
部长说:“为啥?你还不清楚?”
范骡子硬着头皮说:“我不清楚。”
部长说:“那好,我告诉你。按说,这是组织上考虑的事,用不着对你个人讲。可我忍不住,就对你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