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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六十节

    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太阳下几乎看不到活物。鸡婆鸭仔都躲到了房前屋后的竹丛或者矮树丛里。平时爱跳爱跑的小猫小狗,都趴躺到水缸旁阴凉的地上,把又长又红的舌头伸出来,急促地喘着粗气。连最喜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黄雀,也不知躲藏到哪里乘凉去了。
    只有水田里的禾苗下,间或发出一点点声响。那是青蛙在袭击禾叶上的卷叶虫。青蛙的眼只能看见动的东西,卷叶虫因为在卷叶里晒得受不了,正爬往禾杆中部的包蕊里躲藏。阳光、空气与水,还在不断地滋生热,传递热。人们无论站在水田边还是站在旱土边,都能闻到一股被烫煮着青草的气味。就是那种像把刚摘下来的一篮青豌豆,倒进一锅滚开的水中所发出来的气味。
    这时,余芝兰头上搭盖着一块蓝布,走出棚外,用手遮盖在额头上,眯缝着眼看了看太阳。接着,又有点慌乱地转进茅棚,提了个大黑陶壶出来。拉合上破门,急急忙忙向王家塅生产队走去。
    王家塅富农份子王有田,躬腰抓一把湿草塞进灶膛,准备烧火煮粥。忽听到棚外有人叫:
    “一丁他三姑父在家吗?”
    三姑父便躬身窜出棚,见是余芝兰,忙迎接:
    “真是稀客呀!这么热的天你都敢出门,有急事吗?”
    “守仁他们父子俩今天一早就被张枚生押到公社去了。刚才张枚生要一个基干民兵来通知我,说他们都被打得走不动了,还在公社会堂里躺着。”
    她本来还要请耀湘兄弟帮忙去抬,可是喉咙发硬,说不下去,只站在王有田面前流泪。
    余芝兰到来,对王耀湘四兄弟多少也有一点影响。他们都刚躺在地上午睡,一听到叫“三姑父”的声音,就都自觉地翻了一个身。把正对着茅棚外的光肚皮,翻了一百八十度,换对着黑乎乎的泥砖床铺底下。他们兄弟虽然都打了一个翻身,但都又十分清醒地装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打了翻身,以深睡未醒,拒绝舅妈余芝兰可怜而又无理的请求。他们一致认为:这么热的天去公社那么远的地方抬他们回来。没有义务承担这样的苦差。
    他们继续酣睡了半顿饭的工夫后,才在他们父亲高高举起的铁火钳下,极不情愿地慢慢醒过来。
    王耀湘第一个爬起来,取下家里那块唯一的破门,与紧跟他起来的王耀资抬着先出了门。耀沅肩着两根粗竹杠跟在后面,耀澧抽出两根棕箩索围在腰上,不声不响也出了门。最后,王有田帮余芝兰提了那满黑陶壶凉开水,跟在她的后面。顶着火球一样的太阳,一起向胭脂湖公社会堂奔去。
    盛一丁苏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只剩半边脸了。一缕余晖,映照在茅棚半开的破门上。盛一丁睁开眼,看到自己躺在破竹凉席上,躺在身旁的父亲还没有苏醒过来。母亲坐在他和父亲的中间,一边为他们用蒲扇扇着风,一边擦拭眼泪。他全身疼惜,没有力气说话,又闭上眼睛。我不是跪在公社会堂里吗?父亲流血的光头,“井”字一样的口,王五举起的伞把铁拐杖,我和父亲胸前衬衣上的血……
    他在心里说:我居然又没有死掉!眼角溢出热泪。
    盛守仁在余芝兰起身点灯的时候苏醒过来。灯光下,他睁眼一看到儿子眼角流泪还活着,脸上立刻现出了笑容。他嘴皮动了动,想说话但没有力气说出声来。
    罗家湾生产队的罗满爹,吃食堂时被饿死了。黑夜里,再没有人主动来为他们治伤。医生又请不到,公社卫生院的医生,都不敢为阶级敌人治伤看病。现在衣分三色,人分九等呀!连进医院挂号填病历,姓名、性别与年龄栏的下面,都是阶级成份栏目。盛一丁一看到“阶级成份”几个字心里就发慌,哪里还敢去求医问药啊?
    余芝兰一无钱请医,二无钱抓药,餐餐只喂他们父子一点米汤粥。看着两个废人僵卧不起,急得只知道围着床边转。第三天中午,她又准备喂他们的米汤粥时,突然想起了母亲曾教她治内、外伤的余家祖传秘方——“神仙丸”。死马权当活马医,也许碰个侥幸。
    于是,她先把家里的十几个鸡蛋用竹篮提了,到大队部代销店换了几两红糖几两生姜回来。从小米坛里捧出半碗米,煮到八成熟两成生时,就把米从锅里捞起来,倒进那个还剩大半边的瓦擂钵里。然后,用木杵捣擂成较稠的浆糊状。接着在这稠浆糊里,拌入半匙盐,再做成鸽子蛋大小的米丸子。丸子做好就趁热放入锅中,再向锅内倒两大碗热米汤,添上三片生姜、一勺红糖,用文火熬这汤丸。
    大约半个时辰后,盛上来和汤和丸,趁热喂他们父子。
    一日做三次,喂六餐。果不其然,第七天的早晨,盛一丁和父亲居然起床争起厕所来了。结果都拉了一大滩黑血。
    盛守仁问妻子:
    “你天天端给我们服的,是什么仙丹妙药呀?刚才拉后就感觉一身轻了。”
    “神仙丸嘛!其实就是生姜、红糖、新米糊丸子加米汤呢!”
    余芝兰欣喜回答。
    “这生姜活血,红糖化瘀;新米熬出来的米汤,可等同于墨鱼炖肉的营养价值与药用功能。此丸兼凉带补,温里和中,食之有百益而无一害也!”
    “神仙丸”获得了盛守仁的高度赞誉。
    盛一丁年轻恢复快半个月就出工了,只是两只耳朵,还没有完全恢复听力。
    盛守仁恢复稍缓,二十天后才能出门做事。第一天出工到桐子坡湖边车水抗旱,上半日只一气工夫就累得他下不来车架。
    中午吃饭时,他看儿子脸上气色已经恢复正常,幸运地说。
    “我们真是没毛的鸟儿天照应呀!”
    “你只感谢天,怎么不感谢我呢?”
    余芝兰听了笑着问他。
    “当然应该感谢贤妻的救命大恩!不过,首先还得谢天,因为我能娶你为妻,就是天意。”
    盛守仁从水缸里舀来半碗水,举到妻子面前。对儿子说,
    “一丁,端起你的碗,我们父子俩一同敬你妈一杯!”
    三个人都举起手中的碗,齐声说:
    “来,为大难不死,干!”
    干完盛一丁放下碗,深有感慨说:
    “我们家与王五,实在前世无冤近世无仇,他为什么下得这样的毒手呢?听说倪家岔大队的坏份子莫子凡,那天公社的斗争会上也挨了打,可是第二天就出了工。倪家岔大队的人下手,肯定没有王五这么狠。”
    盛守仁听儿子一说,感叹道:
    “莫土匪本不是我们一类人呀!”
    盛一丁听了,不理解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
    倪家岔大队的莫子凡,六十多岁了,这次在公社一同挨了打。可是盛守仁羞于与这一患友同列,因为他认为地主份子与坏份子有本质的区别。
    其实,莫子凡也不是天生的坏份子。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和香炉村的罗三保(后来老了别人称他罗满爹),一起参加过农民协会。不料未成气候就事发了,盛秀才把他们藏在粪桶里才逃脱。他怕吃苦,没有同罗三保一起去湘西扛长工。他把盛秀才给他的十块银洋花光后,就逃到雪峰山,入伙当了土匪。解放军入山剿匪时被俘,押回村才被划为了坏份子。
    盛守仁鄙视他,主要是因为解放前几年,莫土匪在胭脂湖一带干了些丢扉喊款、打家劫舍勾当。不过话要说回来,莫子凡是个恪守江湖的人。香炉村里李造田家、彭印子家与王操犁家,都被他带人来抢劫去了不少钱财。可是前抢后抢,就是不抢盛秀才家。
    盛守仁知道儿子还没有完全理解他对莫子凡的成见,深有感慨说:
    “如今被专了政的“黑五类”呀,实际上只有“坏分子”一类才是真黑!地主、富农,绝大多数靠勤劳俭朴积蓄财富,香炉村几家地、富,除了彭印子索要印子钱心黑了一点,其余几家祖祖辈辈一不偷,二不抢,更无贪,黑从何来?反革命份子与右派份子,都只是政见不同。既然是政见,只是认识问题的角度、方法与程度不同,不应有黑白之分;只有那些时时想不劳而获,像莫土匪只想非法占有他人财富的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黑。”
    盛一丁听了,没有说话。暗暗佩服父亲有见识。
    下午生产队的全部男劳动力,都在桐子坡下一丘“高产实验田” 里施猪池粪。“高产实验田”社员们又叫它“凼巴田”,实际上,只是比其它田多施一些肥料,让禾苗长得乌青,好迎接各级领导下来检查。种田的人都知道,膘(过肥)了的禾苗结不出稻谷。
    “凼巴田”还有个来历。
    前年秋天,胭脂湖公社书记带领县里几位主要领导,到各生产队视察晚稻生长情况。他们来到一丘田边,发现这丘田的四个小角上,禾苗长得比中间的好,县领导就问公社书记:
    “为什么田角上的禾苗比中间的长得好?”
    跟在后面的生产队长,忙着代公社书记回答:
    “因为四个角上,是沤了凼肥的凼巴。”
    县领导立即指示公社书记:
    “很好!这是先进典型经验。以后各个生产队,都要把每一丘田的禾苗,种得都同凼巴角上的禾苗一样乌青粗壮,成为“高产实验田”!
    公社书记送走县领导后,立即下发文字通知:
    “各生产队,都要种好一丘“凼巴田”,专迎接各级领导检查。”
    大家都把粪倒在“凼巴田”田边,急着往坡下竹林阴处躲。盛一丁同父亲都不敢去,他们挑的粪不能也倒在田边,必须挑到泥脚过膝的田中间去。
    盛一丁努力克制自己挑粪下田。他把猪池粪一瓢瓢使劲往禾苗上泼,当作泼在了张枚生的头上。他在用宣泄与转移的方法,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可是越是这样,越是什么都想。特别是那些不痛快的事,一件件一桩桩挤上心头。他想起去年长大水,母亲带病出工抢捞水稻,后来病瘫了近半年才好转。而今年春荒分救济粮,治安主任张枚生比秦守义支书的态度还要强硬,坚决一粒都不准许分给地、富份子。他麻着胆子去找张主任论理说:
    “政府下拨的救济粮,我家应该也有份。我母亲为生产队抢收水稻,差点连命都丢了。”
    张枚生恶狠狠回答:
    “我就是政府,香炉大队的政府就是我!老子今天就是不分给你们这些地、富、反、坏、“四类份子”,你去上面告状吧!”
    “地、富份子也是人呢,是人也就要吃饭呀!”
    盛一丁力争。
    “你这个地主狗崽子,还敢同老子论起理来了?告诉你,等斗死你父亲后,就是你接班,继续斗你!……”
    盛一丁泼洒完一桶粪,伸起腰来呆站了好一阵。看到其他人围在竹林阴处,有的在说笑,有的在玩扑克牌,他就越发想不通了。在心里说:还没有等到父亲死,我现在就已经接上班了。有了头上这顶“现行反革命”大帽子,就得接受贫下中农的严厉管制,和父亲母亲一样,做生产队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张枚生的预言提早得到了证实,我还有前途吗?还有活着的意义吗?
    他简直就想爬上田塍,用手里的粪瓢,去棒死几个他想棒子死的人。然后,自己跑到胭脂湖里去死……
    “喂!我告诉你们一个特大新闻——严利老癫子癲死了呢!”
    盛一丁闻声抬起头来,看见王五跛脚的身影一伏一起,正从村头巷子口拐了过来,向这边招手大声喊叫。
    还没等他拐到田边,竹阴下的人急着喊问:
    “她死在哪里?”
    “她是怎么死的?”
    王五跛脚一边急着回答,一边用两只脏手,在脖子上做个掐死自己的动作。
    “她死在大队部的土台子上。她是自己用两只手,掐死自己的!”
    盛一丁收住了刚才的胡思乱想,爬上田塍,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往大队部的禾场跑。到大队部禾场边时,看到土台上挤满了人。他停下来,不想跟他们一起挤到那个令人心寒的土台上去凑热闹。但是他已经看到了他不想看到的东西,那就是大队部宣传墙上新贴的一条白纸横幅,上面写着一行黑字:
    “掀起批林批孔运动**,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不一会,台上一堆人拥挤着,往台下拖一具尸体。
    盛一丁想:这对秦守义支书来说,不是个好兆头哟!也许他的母亲没有真疯,临死都在暗示儿子到死都不能下台,死都要死在台上。可是她没有想到,人一但死在台上,就等于彻底下了台,永远都不可能再上台了!
    果然!秦守义支书埋葬他的癲子母亲后刚十天,就接到了胭脂湖公社党委下达的《任免通知》:
    “免去秦守义同志香炉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委任张枚生同志为香炉大队党支部书记。……”
    秦守义呆滞地看着“免去”二字,想起母亲这么多年来对他工作的支持与鼓励;想起邻村好多个同他一起打土豪分田地、一步步成长为大队支书的人,早在“文革”初期就被造反派打倒了。只有他秦守义,虽经历了几反几覆,却终因有母亲的梳理、点化与呵护,才得以维持到现在。
    二十年都出关了呀!他越发悲恸起来。
    盛守仁父子对严利死去与秦守义支书下台,没有一点快意,尽管“文化大革命”运动以来,他们母子没有给予盛家一点好处。可是对张枚生的荣升,父子俩都心存恐惧。盛守仁吃晚饭时小声对妻子和儿子说:
    “张枚生一抓住了大队印把子,我们几家‘四类’份子就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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