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四)

    红卫兵走了,但东西两窑的垃圾却留下了。马碎牛包扎完伤口后巡视了一番,他让秃子和狗娃把张仲景和李时珍的头颅抱到自己家里。但他没有走进放有长生尸首的寝窑,他见不得哭哭啼啼的事。他约柳净瓶到赵俊良家看看。
    “狼剩饭”回来了,一进村就走了药王洞,见了吴道长就唉声叹气。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去公社报案了。
    长生的尸首赤条条地停在寝窑的炕上,容颜已经不那么可怕了,身上的血迹也清理干净了,还抹着一层吴道长自制的香药。整个人看上去油光发亮,像睡着了一样。吴道长正在给长生的头上蒙一张赭黄而粗糙的盖脸纸,然后又在他脚头下点着了一盏油灯。他两眼不离长生,问道:“公安上啥意见?”
    “狼剩饭”又叹了一口气,说:“不来。人家不来。”他一边往烟锅里偎旱烟一边解释说:“不是不想来,也不是不愿意来,是李公安不敢来、也不能来。这事涉及红卫兵,得由公社造反司令部来人处理。”
    “你见上造反司令部的人没有?”
    “见了。原来在公社分管农机的梁干事梁一划现在是公社的造反派司令。我去时,他正和市上‘农造团’派到咱公社的司令贺向东在开会。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叫魏大家,听李干事说,打死长生的红卫兵就归他管。我想尽快给他们讲这儿发生的事,人家却叫我等一下。大概还没商量好处理意见呢。抽了三袋烟的工夫,才让我进去。我反映情况的时候几个人都不言传,只是听。听完了贺向东说:‘你先回去,我派代表去处理这个事情。’我问他啥时候来?他说:‘很快。’”
    “李公安咋说?”
    “李公安说:事情刚一发生,公社就知道了。人家造反派并不重视,最多也把这事当个意外事故来处理。他叫我不要抱太大希望。他还说,其它公社也发生了打死人的事,处理的都很轻,大多都是写个检查了事。听说判的最轻的一个是‘免责’,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这样处分死人事件的!”
    “唉,人死都死了,我还能咋?我也不想让他们为这事抓人、判人、杀人。只是这事涉及人命,不见官家我不敢埋人。”
    “你能想开就好。我先回大队安顿生产,公社那边有消息我再过来。”
    马碎牛和柳净瓶是在赵俊良家吃的午饭。赵俊良的爷爷给他们重新处理了伤口。俊良的奶奶见来了一个陌生姑娘,午饭就做的格外精心。铁锅里贴的虽然还是两搅面的饼子,但原本三七开的麦子面和包谷面的比例就变成了七三开。家腌的脆萝卜切成细丝又泼上了滋滋响的油泼辣子。最让马碎牛吃惊的是俊良的奶奶居然能用一个鸡蛋炒出一大盘的韭菜炒鸡蛋!此外,餐桌上还摆上了一小碟咸干蝎子和香醋凉调侧儿根。
    马碎牛说:“赵婆偏心,见了姑娘娃就把我和俊良不当孙子了!”
    柳净瓶就不好意思地笑。
    奇怪的是奶奶并不为自己开脱也只是笑,甚至笑的比柳净瓶都灿烂。
    午饭后,赵俊良和马碎牛送柳净瓶回家。说起长生的死,柳净瓶说:“那娃真可怜!为个啥吗?就为个泥胎?不值。”
    马碎牛觉得柳净瓶说的过分,有些不高兴,说:“咋能说不值呢?那是人家的信仰。说实话,明知一死,叫我冲上去用身体去护你说的那个泥胎,我都不见得有那种勇气!俊良,你说,你有不?”
    赵俊良并不直接回答马碎牛的问题,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长生就是那条‘池鱼’。吴道长说的对,红卫兵来头很大,闹的天翻地覆地,咋能不死几个人呢?这是正常的。这就像打仗的时候扔炮弹一样:目标是敌人,但也可能误炸老百姓。谁为这事给老百姓伸过冤?谁听说过那个部队为这事处分过炮兵?”
    马碎牛不服,说:“照你这么说,长生死了就白死了?”
    “可不白死了还能咋?我要没猜错,他不但是白死了,恐怕入土都不会一帆风顺。”赵俊良神情沮丧但又胸有成竹地说。
    马碎牛和柳净瓶睁着疑惑的大眼睛望着他。柳净瓶嗫嚅道:“听你说话,人心都是颤的。”马碎牛更正说:“是冰的!——危言耸听!”
    赵俊良斜了马碎牛一眼,说:“你咋忘了?在学校时你就‘英明’地预测到这次政治运动是要死人的。”正说着,听见村里打铃。赵俊良说:“大队长召集人开会呢,肯定是公社来人了,要处理长生这件事了。”
    柳净瓶说:“不要送了,你们快回吧。回学校后把处理结果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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