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归家的行程
可儿走了,干穆如释重负。
他想,他可以回坦上崮一趟了。尽管他知道,此行也许不能取得金彩的谅解。甚至,会自取其辱,可是,干穆还是决定回坦上崮一趟。因为,那里有他魂牵梦绕的青春记忆。
临行之前,他没忘给梁继中打一个电话,告诉他将回坦上崮一趟。接到这个电话,梁继中有些意外,又有些兴奋,因为,这几年他们少有联系,不知道干穆为什么突然要回坦上崮。关于他生活的种种可能性,在心里猜测了一个晚上。
马文文把嘴一撇。“都成老半货子啦,还来干什么?外死外葬算了。”
马文文始终对干穆抱有成见,尽管她和他从来都没见过面,可是,由于苍山女人的善良秉性,最看不惯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怎耐,马文文只是一位识不了几个字的农村妇女,对于历史,对于社会这些宏大的东西不会去关注,她只关注具体的人,具本的事。
梁继中不让马文文说这些欠妥当的话。马文文气得把手里的活儿一撂,身子一歪一歪地走了。如今,马文文和梁继中年龄也不小了。但年龄越长,脾气越倔。平时,两个人时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
梁继中想,干穆回来,那可儿呢,莫非可儿——她那身体状况他是知道的。梁继中立刻打住这个念头,不敢往下想。一切等干穆来了,问个明白便是了。
然而,一等不见人影,二等也不见人影,一直等了半个多月,才见风尘仆仆的干穆从上海赶过来。
原来,干穆是用脚步量着来的。“干穆,你这是何苦呢,你以为你是小年纪呀!”
“正因为知道自己不是小年纪,才要这样。我知道我这一生对不起金彩,惟有如此,才可以表达一些诚意。”
干穆的诚意没能打动金彩,一打照面,被金彩骂了个狗血喷头。梁继中对干穆说,骂就好,不骂才不好。至少说明,金彩心里还有你,至少证明,曾经心里有过你。
干穆想为金彩做些什么,观察了一天,似乎什么也不需用他做。吃的,应有尽有。穿的,一套一套。用的,几乎不用添置什么东西。周晴和说:“金彩现在是全镇上最富有的老太太,她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一个陪她说说话的人。”
的确,穆兴旭的生意做得如日中天,吃穿用生活上的这些尽着你花你能花多少。
周晴和把干穆拉到一边,说:“这么多年,金彩心里一直挂念着你哩。”一句话说得干穆抬不起头来。“我何尝不是。只是这么多年——哎,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也许,我这个人心事太重。”
终于,金彩肯认认真真地看一眼干穆了,打量着眼前这位干瘦的老头儿,摇摇头,再摇摇头,一会儿笑一阵,一会儿又掉一阵眼泪。笑的时候,脸上的菊花皱纹舒展开,哭的时候,又无比心痛。金彩在努力寻找她心中的记忆,青春的记忆。她的苦涩与甜蜜的回味。
嗨,江南呀,让人迷恋又让人辛酸的下江南。
几天之后,干穆还是决定先回上海。他已经有些离不开那里了,再说,他的中医门诊,也需要他来打理。尽管,他现在的中医门诊,已经非昔日那个中医馆了,而是兼以西医,成了一个规模很大的社区门诊。
干穆还没来得及动身,他的老岳父,那位躺在床上的老寿星金轲,与世长辞了。临死之前,他又做了一个春秋大梦。他说,他的儿子金旺在那边过的不好,孤苦伶仃,别人光欺负他。他得赶紧过去照顾他。金旺没的时候只有五岁,他对不住他。
老所长金轲讲完他的春秋大梦,安然走了。
金彩向镇子上的所有老人打听,老所长最后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最后,只有一位老人向她证实,老所长确实有过一个儿子,五岁的时候得了伤寒没的。
原来,她确实曾经有过一个哥哥。可是,她为什么一点也不知道,老所长也从来没当着她的面提起过。金彩想。也许,现在讨论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老所长不曾提起,大概是不愿意回想殁了儿子的伤心事吧。
在老所长的葬礼上,干穆女婿不是女婿,儿子不是儿子,稀哩糊涂地送走了他曾经的老所长,曾经的岳父。
梁继中摆了一桌子酒菜,给干穆送行。只喝了少许,干穆竟有些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脚边就是西泇河,水流依旧,而青春已逝。梁继中问:“你这次回上海,打算还回不回来?”“这要看事物的发展变化,但无论怎样,我还会再回来的。”梁继中听了,觉得这样也好,任何事情,都得留下一个回旋的余地,留下一个缓冲的时间段。
临走之前,干穆拼上年迈的身躯,爬上坦上崮,穿过密砸的侧柏与刺槐,抓挠着翻白草和鸡毛翎子,在崮顶上呆了一整天,跟臧和尚唠叨了一整天。坦上崮下,那条弯弯曲曲的西泇河,在崮下拐了一个弯,向南流去。干穆想起那个“烂鱼店子”的传说:坦上崮往北,有一处石壁,壁上有一个山洞,住着一位叫做黄石公的仙人,女儿嫁给东海龙王做儿媳,出嫁后却惨遭虐待。一天在海边洗血衣,遇见藤县姓王的渔贩子,让捎书给黄石公。书捎到后,黄石公给他一个秫秸杆,说是开洞门的钥匙,让他想来再来。渔贩子回到腾县发现鱼已烂掉,人也过了好几辈。几经打听,只听说许多年前一个渔贩子把贩的鱼搁在店里,去送一封信,结果一去杳无踪影。渔贩子只得折返回去,不料开洞门的“钥匙”,那根秫秸杆被扔掉了,不能入洞,只得头撞石壁,灵魂出窍,进入洞内,死后成了成仙。
干穆想,自己绝非神仙,竟也沾染上了传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