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东大汉(下)
监狱里的生活可不像电影上放映的那样,伙食差还不说,单就那个蹲禁闭的小黑屋就够瘆人的,再硬的汉子进去不到一个星期,出来后也会成为狗熊。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蹲不下去,直不起身,拉尿撒尿都在里边。有时候看守竟然连饭都忘了给送,别人吃饭,里边的犯人只能干瞪眼,饿得肚子咕咕直叫。穆兴旭并没有领略到里边的滋味,不过艰苦的强迫状态下的劳动确实经历了不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刚入狱不久,正是落花生的季节,穆兴旭和那些犯人们一起扒花生。没有现成的工具,只能用两只手生生地往泥地里抠,十指磨破了,血淋淋地,混着潮湿的泥土,疼痛难忍。看守们在他们周围不停地巡视着,一丁点偷懒的机会都没有。轻快的活儿是电气焊,就是焊接一些零零碎碎的机械设备。穆兴旭的电气焊技术就是那个时候学成的。
快过年的时候,王璎珞来看过他一次,知道山东大汉好喝酒,给他带来一瓶高梁酒。她并没有对他说多少话儿,因为他们的爱情遭到了她父亲的粗暴干涉。王璎珞甚至都没告诉他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她不能告诉他,因为她已经被她的父亲许配给了一位街道的干部。
王璎珞来看穆兴旭的消息,狱友们知道了,纷纷朝穆兴旭歪着脑袋探寻消息。穆兴旭说:“她不是我嫚儿。”“啥是嫚儿?”“就是你们说的搞对象。”穆兴旭解释。他们中间有一位狱友叫冯大伟,是个强奸犯,大家都瞧不起他,让他端尿盆,让他捏脚捶背。穆兴旭获得了头头的位置,废止了对冯大伟这种污辱性的歧视待遇,并且不准许大家瞧不起他。穆兴旭说:“强奸犯也是人,也许也有情不得已身不由己的隐由。”从此以后,大家再也不敢歧视冯大伟了。冯大伟对穆兴旭感激涕零,张口闭口山东大哥。穆兴旭严正地对冯大伟说:“别叫山东大哥,想叫就叫山东二哥。”“为啥?”冯大伟一脸不解。“大哥是武大郎,二哥才是英雄好汉。”“为啥大哥不是英雄二哥是英雄?”“你没看过《水浒传》吗?”“俺不识字。”冯大伟尽管不识字,等他的家人来探监时,他还是让他们给他带来一本新买的《水浒传》,每天都像模像样地翻上几页。
从此以后,冯大伟跟在穆兴旭身后,形影不离,成了知心的朋友。
一晃三年时间过去了,穆兴旭被提前半年释放。走出监狱铁门的那一刻,抬头望一望天上的太阳,晃得他眼晕,一时半会难以适应。穆兴旭想若大一个世界,竟然不知道抬腿往哪里奔。看门的大爷见他踟蹰不前,冲他嚷道:“小子哎,蹲监狱蹲出感情来了,还不情愿离去?”
穆兴旭回头瞅一眼,然后大踏步朝前走去。走到璎珞旅社那儿,抬头一看,完全变了个样,招牌早换了,已经物是人非。怎么会这样呢,王璎珞和他父亲到哪里去了,难道他们搬走了吗?穆兴旭一打听,才知道自他出事以后,王璎珞终日闷闷不乐,她的爱情,尽管她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仍得不到父亲的认可。被迫嫁给了一位街道干部。这样的结局,让王璎珞十分痛苦。更让他痛苦的,是她的孩子降生后,那个街道干部整天打她骂她。不久,她就服安眠药自杀了。
这个街道干部不是别人,正是穆兴旭揍趴下的长毛贼。
穆兴旭听到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是我害了你呀!”傻子似地喃喃自语。“是我对不起你呀!”
从此以后,穆兴旭的心灵背上一个沉重的十字架。
穆兴旭放弃立刻回山东老家的念头。四年时间过去了,自己不但没混出个样子,反而害了一条人命,怎能忍呢。苏州这个伤心之地是呆不下去了,这里是他的屈辱之地,他只能继续前行。再往前走,就是上海了,他想他应该去那里。
过小年的那天,他没忘记在老家时的祭祀习俗。因为那一天是灶王老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他希望灶王老爷回到天上替他多说好话,来年有一个好的奔头。穆兴旭一个人围坐在无人问津的破草棚里,对着上天磕头:
灶老爷,灶老娘,今晚祭灶没有糖。只身在外不着家,磕个响头免了罢!
穆兴旭絮絮叨叨,他的声音意外地引来一个人的注意。要说在这种荒僻的角落,又是年关将近,还能有人到这种地方闲逛,一定是一桩怪事。但是当了解了这个人的身份之后,就不觉得那么奇怪了。因为这个人是上海的一位油画生,而且是一位女油画生。这位女学生决心在春节到来之前,画出一幅让自己满意的画作。可是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东西也没有,所以来到这个荒凉的偏僻之所寻找灵感来了。
当女油画生看到一个一米八三的大男人一个人跪在地上磕头,又奇怪又好笑。当一位貌美如花的上海女子冷不丁出现在穆兴旭眼前时,穆兴旭忙不迭起身。女油画生当即伸手示意:“别,别起来,”她看着穆兴旭,“就这样,别动。”慌忙从包里取出画笔和画夹,“让我给你画幅像怎么样?”
从没有人给穆兴旭画过像,连照相也很少照。穆兴旭当然乐意。女学生用了不到十分钟时间,一幅画作就完成了。她把画像递给穆兴旭,神彩飞扬地昂起头。“怎么样?”
画像中的穆兴旭半跪在铺满干草的地面上,扬着头,高大的身躯像是蕴藏着无尽的力量。女油画生给这幅画像取名《祈望》。
“我叫程珊珊,交个朋友吧。”女学生自我介绍。穆兴旭也介绍自己:“我叫穆兴旭,地地道道的山东汉子。”程珊珊的手握住穆兴旭的手。从此以后,两个人的山东与上海的两地生活也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程珊珊听完穆兴旭的叙述,说:“跟我一起走吧,到我家里过年去。”穆兴旭真的跟着程珊珊去了她家。程珊珊的爸爸在长安物资商场工作,妈妈是一名小学教师。一看就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山东人走到哪里总也闲不住,程珊珊家里没有什么粗活,穆兴旭就按照山东老家的风俗,包了北方的年夜饺子。程珊珊一家吃着穆兴旭包的饺子,十分开心。平时总也不吃的大蒜泥现在也觉得十分入味。流浪江南这几年,穆兴旭第一次感受到在山东老家才有的一种暖融融的新年气氛。
程珊珊对穆兴旭说:“你当我的模特吧。”“模特?什么模特?”穆兴旭听得稀里糊涂。“就是你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式让我来画,我支付你酬劳。”“这是什么道理,你给我画像,我得支付你酬劳,去照相馆照相还得花钱呢。”穆兴旭又一想,自己现在没有支付画像的钱,就谢绝了程珊珊的请求。
第二天一大早,穆兴旭就起来了,他下定决心挣钱去。穆兴旭首先选择了本钱小来钱快又能满足大众需求的卖菜生意。地点选择在静安区和长宁区之间的镇宁路附近贩菜。他在批发市场批来一袋白菜,到居民区以高一点的价格卖出去,挣取其中的差价。穆兴旭的钱仅够批菜的本钱,连买辆自行车的钱也不够。这也难不倒他,每天,他花五分钱买票挤公交,每次只能背一袋子白菜上车,卖完了,再回去背。反正山东汉子有的是力气。这样一天下来,也能挣个三块两块的。后来,他攒够钱买了一辆三轮车。有了三轮车,贩菜的规模大了,除了白菜,还有萝卜、芹菜、韭菜、香菜、大青菜、小青菜。利润也是成倍地翻。
程珊珊常去看望穆兴旭。穆兴旭住的地方是一间私房,二十平米的样子。由于忙于生意,常常把二十平米的屋子弄得乱七八糟,程珊珊就给他收拾干净。每来一次,程珊珊都给穆兴旭画一幅画像。程珊珊把这些画像贴在自己的卧室里,被珊珊妈瞧见了,说:“这是一个山东汉子呀!”程珊珊听得出来,妈妈的话的意思是说,这是一个外地人呀。妈妈怎会体察不出自己女儿的心思呢?只是这是孩子自个儿的事情。对于妈妈的忠告,程珊珊依然故我,毫不避讳。一天,程珊珊来找穆兴旭,说:“我爸爸给你找了一份工作,你干不干?”“不干。”“你真是个侉子,你还不知什么工作就说不干?”“什么工作我都不干。”“为啥?”穆兴旭放下手里的菜,一字一顿地说:“俺们山东人性子直,脾气急,受不得拘束,所以不干。”
程珊珊气得一甩袖子走了。穆兴旭望着程珊珊婀娜多姿的背影,心里叹道:“多水灵的女子啊,可惜她不是嫚儿。”穆兴旭知道,只要他答应她的工作,他们的距离就拉近了,可是他不能。
卖菜的日子非常辛苦。天气热的时候,摄氏40℃,日晒天干,脊背都被烤糊了。出租屋里更是热得像一个闷罐。到了晚上,吵闹声扰得他根本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一小会,又该去批发市场批货了。冬天里还好,只是三四点钟的时候就要爬起来蹬着三轮车去批菜,那滋味着实不太好受。对穆兴旭来说,一张一米宽的木板床,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处所,没有比躺在床上数钱更让人快活的事情了。
一年之后,穆兴旭的三轮车换成了大卡车,速度快了,生意越做越大了。穆兴旭已经不再去批发市场购菜,而是到苏州把菜农的菜收购上来,到批发市场再批出去,从小贩子变成了批发商。让穆兴旭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去苏州收菜的时候,又一次遇见了陈怀志和姚彩云夫妇俩。陈怀志告诉穆兴旭,老家分田到户这几年,粮食年年有余,吃穿不愁了,农闲时节还可以搞点副业。他的俊嫚儿拾捣完地,来江南找他了。穆兴旭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阵激动,又一阵难过,眼里涮地流下来一串泪水。纵有千言万语,一时竟说不出口。
陈怀志看到穆兴旭混成了大老板,羡慕不已。说:“快七年了吧?该回去看看了。”穆兴旭使劲点一点头。
当穆兴旭开着他的大卡车跑出老远了,陈怀志突然想起什么,冲着穆兴旭的大卡车使劲挥一挥手,“忘了告诉你,咱那个洪水走廊子县,坦上崮下,西泇河与东泇河畔,现在也种了不少生姜、大蒜,你不如回老家收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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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山东大汉飘落南乡,引发三十万苍山农民闯荡江南外出卖菜,创造出中国农民史上又一民生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