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忍 屈 认 命
时值中午,天气骤变,乌云压顶,远处传来几声闷雷。 空气像要凝固了,连树叶也低垂着纹丝不动。
牛棚外,树阴里、草棚下、墙根处,闻讯赶来的一拨一群的男女老少,直感到嗓子冒火,闷热得出过不气来,用手掌或衣襟不断地抹着脸上的汗水,有草帽的人捏着帽沿尽量地煽风。他们谁也不说话,都在静静地等候着大黄牛的信息。
牛棚内,大黄牛紧闭着眼睛,像一头僵尸躺在地上,嘴丫子流着刺鼻的白沫。陈大树蹲在它身边抱头痛哭。牛组长、胖冬瓜、干柴棒和几个大小队干部,都围着大黄牛,眼巴巴地等着刘兽医的检查结果。
刘兽医是公社兽医站的站长,年近50,体态微胖。他接到干柴棒的电话,骑自行车飞跑而至。他煽着鼻子蹲下,摸了摸牛的前颊,提了提牛的鼻子,捏了捏牛耳根,又掰开牛眼盯了一会儿,直起腰来,皱着眉头摇摇头:“ 恶性中毒,已经死了。”
30多岁的三队长姓陈,比陈大树长一辈,身体壮实得像头大犍牛。他从地里收工回家走过大队部时,碰见慌里慌张给兽医站打电话的干柴棒,听说大黄牛中毒了,径直跑来牛棚。他淌着满脸的汗水,急忙伸手在槽里抓了一把草料闻闻,皱眉咧嘴:“真是出了怪气。这可是队里当家的牛呵!”说罢,他气得瞪大眼睛怒视着四楞子:“我叫你单套犁那块结板地准备种萝卜,咋的了?”
原来这天上午,四楞子犁的这块结板地紧挨着棉花地。给棉花秧打药的社员们收工了,他赶着大黄牛犁完结板地,便吆喝一声让老黄牛站在地头给它卸套。卸了套的老黄牛经直往回走,边走边用前蹄弹着嘴上戴着的笼嘴。笼嘴落地,滚在一棵棉花秧根下。大黄牛趁主人不注意,伸长脖子大口小口地偷吃了几棵棉花秧稍。四楞子弯腰收拾罢牛套,背起犁,朝大黄牛甩个响鞭:“快走。”大黄牛很听话似地把尾巴一扬,径直往回跑了起来。他背着犁和套绳,跟在后面直走,一点儿也没察觉掉在地头的牛笼嘴和被牛吃过的棉花秧。此时,四楞子见三队长吼他,吓得脸都变了颜色,顿了一下才颤抖着说:“我也不知道。我卸了套,牛是熟路,它在前面跑,我背着犁套跟在后面,回来就看见大黄牛躺在地上吐白沫。”
三队长大发雷霆:“你们这些喂牛的真操蛋!特别是你这个陈大树!”说着,他气势汹汹地一步跨到陈大树面前。
陈大树站起来,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哽咽着:“我把大黄牛牵到堰塘饮了水,拉进来还给它拌好了草料,谁知它就不行了。”
三队长怒不可遏地扬手要打陈大树。
陈大树没躲闪,抱着“只有认命” 的想法站那儿没动。他深知牛在队长心目中的位置。那时有一支老幼耳熟能祥的歌,唱的就是“耕牛是个宝,生产少不了;队里没耕牛,社员不得了” 。
牛组长横跨一步,伸开双臂挡住陈大树,冲三队长吼道:“凭啥发正大的火,这能怪大树吗?”
此时,云越拥越厚,天越来越暗,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
50多岁的大队贫协主席马家清,正是马立秋的父亲。他留着剃得明晃晃的光光头,清瘦的脸上虽然布满了皱纹,但身子骨干巴利落。 “抓人斗人” 是他的拿手好戏,特别是斗地富反坏右和“坏人坏事”。土改当民兵组长,靠的就是斗地主觉悟高、出手快,冲锋陷阵,无往不胜。文革开始,他一身的“红卫兵” 打扮,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装,肩挎绿军包,胳臂上还佩着红袖篐,成天喊着“三忠于”、“四捍卫” 的口号,“军包一背,早出晚归” ,紧跟尙大国不掉队,轰轰烈烈,所向无敌。其实,那军包里就是一本《语录》,一个夹着半头铅笔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他不识字,像鹦鹉学舌一样,人家咋喊他咋喊。后来在“祖国山河一片红” 的大好形势下,爬上革委会主仼宝座的尙大国,随即封他当了“贫协主席” ,专门负责“抓革命”, 并推举他当上公社级“活学活用” 的典型,让他到处作报告,红得发紫。他这会儿的心情特别激动,表情也特别冲动。他在大队部值班听说地主的儿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毒死生产队的大黄牛,这还了得!他急急忙忙赶过来,一只手拿着旱烟袋瞪眼歪脖地指着三队长,气愤地呵斥道:“ 从开始我就阻拦你,要提高阶级警惕,地主的娃子不能喂牛,你偏不信,惹祸了吧?”
20多岁、精明强悍的民兵连长王干轰,是紧跟马家清冲锋陷阵的打手。他家住四队营子中间,四队与三队牛棚只隔条大路。这天上午,他和马家清在大队部值班,听说三队牛棚出了中毒事件,便急急忙忙跟马家清跑了过来。这会儿,他见马家清发了话,立即不容置否地附和着吼道:“ 这肯定是陈大树对集体的耕牛不满!”
马家清随即指示王干轰:“你快去喊尚主任。”
王干轰:“尚主任在公社开会没回来。”
马家清果断地:“ 你是连长,先把陈大树捆起来押到大队看住,听候处理。”
王干轰答应一声,当即转身在墙脚旮旯里瞅瞅,找了一根麻绳,气势汹汹地冲到陈大树面前,要动手把他捆起来。,
胖冬瓜扑上去拽住王干轰,忿忿不平地:“咋啦,你凭啥子捆人?”
干柴棒也冲过来,气哼哼地伸手夺王干轰手中的绳子。
马家清见俩牛倌竟敢不分敌我袒护地主娃子,顿时吹胡子瞪眼睛地吼道:“咋啦,你们想反天?”他威风凛凛地上前推一把干柴棒,催王干轰:“快把他捆起来押走!”
干柴棒正要反抗,胖冬瓜也握紧拳头要和马家清、王干轰拼命,牛组长深知身怀“斗争灵” 的马家清的狠气,怕惹火了他反把事情闹大了对陈大树不利,同时考虑到三队长又不明真相正在恼火中,便赶紧嘟囔了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就让他们捆吧” ,上前一步伸手拽住了干柴棒、胖冬瓜。
王干轰当过兵,绳捆索绑是他的拿手好戏。他见马家清动怒发了号令,立马壮起胆子,气呼呼地瞪一眼胖冬瓜、干柴棒,动作麻利地把陈大树五花大绑起来。
陈大树这会儿反而镇静下来,任凭王干轰捆绑,没有丝毫的恐慌。他等他捆绑完备沉着地转身,大步走出了牛棚。
突然,一道刺眼的电光闪过,接着“ 咔嚓” 一声炸雷,震得牛棚晃动,人心发怵。在外面围观的群众,也无心关注结果,大呼小叫着四散离去。
又是一声炸雷,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泼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