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指(二)
六指只能做一些手上不出力的活,在晒场上翻翻谷子,村子挨边的田地里撵撵偷嘴的牲口,而这些,平时都是奶着娃娃的女人做的活,多这么个大男人,活也就是那么多,等于队上白白养着他。再说了,就这样一点活,也不能一年到头都有。眼看着场上的谷子该分的分,该交的交,接下来整个冬季,几乎都没有六指能干的活。他整个冬天唯一能做的就是,挑一副箕,手持一个小铲子,村前村后的大路小路上到处转,捡拾牛羊牲畜拉下的粪便。拾满了,顺便就洒在自家生产队的田地里。其时,放牛的娃娃们也自己带着箕,他们拾到的粪,都是带回家倒进自己家的猪圈,以后圈肥出给队上,是可以折算工分的。谁放哪几头牛,都是指定的。娃娃们有自己的规矩,谁放的牛拉的屎就归谁。六指这么插一脚,就和娃娃们有了小小的冲突。娃娃们编了个这样的顺口溜,六指短,六指长,六指想吃锡包烟。
这天几个娃娃正冲六指喊,庆生去大队路过,正好听到了。庆生折了一棵树枝在手上,叫他们过来排好队,褪下裤子,翘起屁股。娃娃们不敢不听,个个翘着屁股等着。
“啪”
庆生下手重,屁股上留下一条青痕,娃娃杀猪一样叫。
这还不算,庆生打过了,看着那帮想哭不敢哭的娃娃说,回去告诉你们老子,是老子打的。
娃娃们呲牙咧嘴,吸着冷气说,你都打过了,不告诉老子行不行?
庆生说不行。
一个叫大眼贼的娃娃说,你都说了是老子打的了,又要告诉哪个老子?
庆生楞了楞,笑起来,小狗贼,你将老子的军?说着,又给了大眼贼一下,大眼贼又杀猪般叫疼,捂着屁股跳。其实,庆生这一下打得很轻。庆生喜欢大眼贼的聪明,说,以后再喊,转过身来打。大眼贼就很害怕地捂了小**,说,队长老子,再不敢了。庆生随口骂道,都给老子滚远点。庆生话一出口,一拨娃娃提起裤子屁滚尿流赶着牛滚,一边滚一边大眼贼说,他立了功,一人要分他一泡牛粪。
在路边蹲下来。庆生卷了支烟,刚要点,看见六指手里的粪箕,心里突然一动,把烟给了六指。六指稍稍怔了一怔,用中指和无名指夹过庆生的烟。庆生又卷了一支,这才擦着火柴,先给六指点,自己再点。两个人就这么蹲在路边上吃烟。庆生说,明天你不要做了,以后也不要做了。娃娃们拾不满类,回去没交待。家里人问了,也只怪你。六指就看着庆生,以为庆生要另外给他派活。但庆生什么也没说,一支烟吸完了,庆生起身要走。六指叫住了他,那我做什么呢?庆生说,田里地里都收了,没什么活。六指说,我不能成天闲着啊。庆生面有难色,我今天去水库,倒是有个活,可以长做,只是??????庆生没了下文。六指着急,说,你说啊,只要我能做。庆生又卷了支烟,这回没给六指,自己点上吸了一口,才递给六指。六指吸着烟,庆生就看着六指的眼睛,给六指说了水库上的活。说完了,庆生说,你自愿,不去也行。
庆生说了就走了。六指没说去,也没说不去,等庆生走远了,六指说,他先回去和媳妇说说看。
庆生装没听见,扯直走他的了。
该是做晚饭的时候,庆生还没回,水仙不晓得庆生到底回不回吃晚饭。就先把猪食给煮上。去大队开会,有时散会的晚,也会办伙食。水仙晓得,这次开会是说上水库工地的事。哪个队去几个人,出几辆板车,又带多少吃的,多少床草席。哪个队先去搭工棚,挖灶堂。事越扯越细,狗扯羊肠,越扯越长。值得这么扯吗?值得,大队部的房椽下,还挂着几挂去年的老腊肉,不扯,轮不到大家吃。正挽袖子搅着猪食,听见院子门响,以为是庆生回来了。正觉得奇怪,这不早不晚的,到底没摊上吃大队的腊肉。就听见一声喊,你个狗队长,你出来。
水仙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六指媳妇麦花。去年一年里,为六指那几个手指头,只剩门槛没给踏破。但千般找,万般找,到底也没敢骂出一声。今天这婆娘是头顶猪尿泡,不晓得轻重了。水仙提着锅铲一纵身跳了出去,一个往里,一个往外,两个人都走得急,差一点撞一起。
你这嘴怎么张的,狗队长也是你叫的?水仙挥舞着锅铲说。
麦花涨红着脸,没接水仙的话,只问队长在不在。这回没说狗队长。
水仙说,在怎么的,不在怎么的,有话你就说。
麦花往屋里看了看,知道队长果然不在,说,和你说没用。说着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欺负人也不这么欺负的。
刚要走出院门,水仙一把把她拽了回去,怎么说,他欺负你了,他怎么欺负你了?边说,边把院门关了,这欺负人的事,不能让人听见。
麦花白水仙一眼,他回来你问他。我不和你说。我??????都说不出口。
水仙一听真不对了,这被欺负还说不出口的事,那还有什么事?冷眼上上下下打量着麦花,我说呢,去年你踏破我家门槛,就为补点工分补点粮?我说呢,怎么你说什么他就答应你什么。我说呢,一进我家门,当我的面,还你看他,他看你。不都是你找上门来?现在变成他欺负你了?
麦花往后退了几步,水仙嫂,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我说,欺负你也是活该欺负。我要是个男人,有这么找上门来的,我也欺负。我什么都看在眼里,我是装没看见。你还敢吵上门来。
这水仙厉害,平时是好姐妹,这会,顾不得了,得先把麦花嘴封上。至于那狗队长,以后再慢慢收拾。
麦花瞪了水仙一眼,我嫂子,你自己说的啊,以后我真找上你家门,让他欺负。你就去灶房里煮猪食,装看不见。说着,一把抢过水仙手里的锅铲,转身进了灶房。就这会,两个人在院子里斗嘴,锅底糊了,糊味飘出来。
水仙有些糊涂了。说了她这么多不是,她倒什么事也没有?也随着麦花进了灶房,看着麦花发楞。
这回轮到麦花说水仙了,我没嫂子你长得好看,身子没嫂子你白,**没嫂子你大。我不眼红你,你倒眼红我了。莫不成他真是长双狗眼,也分不出个好丑。那倒是好,是我自己找上门的,是我看他了,他看我了。你身子白又怎么样,**大又怎么样?
呸,这种不要脸的话,亏你说得出口。水仙嘴里骂着,心里越发糊涂。但听着水仙这么夸自己,却也不恼。一把又从麦花手里抢回锅铲,比划着说,说得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我就这把铲子拍死你。
麦子挺着胸,拍呀。队长婆娘稀奇了,随便就拍死个人。
水仙说,我哪里敢拍死个人,我拍死个小狐狸精,你明明是笑话嫂子老了,身子松了,**也往下掉了。瞧瞧你翘的,翘给谁看呢。骚样,我都想抓它一把。说着,做势就去掀麦花衣襟。嫂子瞧瞧,到底有多翘。
麦花尖叫了一声,往后缩回身子。我先瞧你的。
水仙又呸了一口,喂你吃还差不多。水仙没大麦花几岁,麦花不依了,说,原来两口子是合起来欺负的人呀。啧啧,当上队长媳妇,就做得我娘了。
麦花笑,哪个叫你没大没小,你倒是说,他怎么欺负你了?
这一问,麦花的脸又绷紧了,说,他叫他上水库。麦花有点奇怪,水库上的活,没一双好手可是做不成。六指能做什么?麦花接着说,叫他上水库捡粪 。水仙更是奇怪,说,水库也没什么牲口?捡个屁的粪。麦花说,怎么没牲口,打水库上几千的牲口,漫山遍野屙的野屎。
水仙楞了半天,“ 扑”地一声笑出来,双手拍着腿说,真是个狗队长,亏他想得出。
麦花这回得了理,说,嫂子你还笑。你说那是人干的活吗?你说,骂他一句狗队长是轻了还是重了。
水仙呼出口气,说,骂轻了,你骂他什么都行。但狗队长只能我骂,你实在想骂,就在这院子里骂。出了这院子你骂他狗队长,那倒真的说不清了。
麦花说,光骂我不解恨。
水仙把锅铲递给麦花,你拿锅铲拍他。
麦花说,拍他哪里?我下手可没轻重的。拍错了地方,连你也恨起我来。
水仙搡了麦花一把。把锅铲递给麦花。麦花刚把锅铲接过来。院门哗一声被推开,庆生一步跨进来。两个女人相互看一眼,便同时把脸绷成两块锅巴,凶巴巴地看着庆生。庆生叫声不好,转身想逃,却是晚了。水仙抢过去,把门关上,插上销。
麦花还真舞着锅铲,朝庆生走去,说,是我嫂子叫我拍你,锅铲也是嫂子递我手上。这一个村,从来只有你骂人打人,欺负人……想踹谁家的院门就踹,想掀谁家的锅就掀。一个村里,狗见了你都夹尾巴。你不把人看,不把人当人。麦花说着,恶狠狠举起锅铲。
水仙见势不好,刚要叫出声,麦花哇一声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锅铲拍得地上黄土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