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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指标 (一)

    雍家大队第三生产队分到一个指标,参加公社召开的一个名目很长的誓师大会。
    队上没电话,大队民兵营长雍麻子亲自来到队上口头通知三队队长庆生。庆生问,那到底开个什么会啊,我通知人去,也得呼出个名堂来。麻营长边挠头边想,以阶级斗争为纲,大批判,促大发展,后头还有个发扬……红旗旗精神,大干一百二十天……再后面我也记不得了,再后面是誓师大会。球的,开个会,也要整恁个长的名字。
    庆生说,就是么,红旗就红旗,还要整个红旗旗。
    其实麻营长和庆生都不知道,公社通知是说的红旗渠,是麻营长自己没弄明白。
    庆生倒也没纠缠,只是说,不就是要打水库吗,干嘛还要指标。
    麻营长说,光打水库不行,大批判促大发展啊。会不都是这样开的吗?
    庆生其实知道,会是这样开的。只是听到有指标,他就头大得不得了。何况,以往这样的会最多也就开到大队,这次怎么就要开到公社去了。
    麻营长说,你不要问我,今天轮到我,我只是通知到你。
    大队有规定,大队干部每天排一个人值班,分别是支书、主任、两个副主任,文书,民兵营长兼治保主任。谁值班,接到公社的通知谁就负责传达。这天轮到麻营长。
    庆生说,你是大队干部,官比我大,头也比我大,不问你我问哪个?
    麻营长就笑了,你好歹还敢问问我,公社电话通知下来,我敢问公社吗?
    庆生说,是我我就敢。
    麻营长就更笑了,你敢?你敢个球。你当真头上顶个猪尿泡了。还你敢?
    庆生也笑了,掏出烟,和麻营长一人一支,点上火。问麻营长,不给指标行不行?你就不照顾我一下。
    麻营长瞪了庆生一眼,我没照顾你?我要咋个才算照顾你,全大队十个指标,我只分了一个给你,还不叫照顾?
    庆生听到是十个指标,忙不迭地点头,是照顾了是照顾了。
    雍家大队一共六个生产队,按人口,除了一队二队人口明显要多,两个队占掉四个这没得说。其它四个队人口差不多,分六个指标,都是分两个吃亏分一个便宜。麻营长和庆生好,把这便宜给了庆生。如果是别人值班,便宜就落不到庆生头上。所以,麻营长走的时候,庆生带他到队房,让保管抓了一大把烟丝给了麻营长,说是新品种的中黄一二级,本来也捡不出多少,没敢多留。麻营长丝丝地吸着鼻子,怕烟丝干了,出村的时候,又到不知谁家的菜地里摘了两片菜叶把烟丝包起,这才往四队去了。
    送走麻营长,庆生正琢磨让谁去合适,劈脸就遇到了徐才富的爹,巧的是,这徐才富的爹一只手里也握着个菜叶的包。不过,庆生倒也没注意他手里拿着东西,他只是看着他的脸。庆生是想叫住他,却一时想不起他的大名,因为平时大家都叫他徐千刀。
    徐千刀当然只是个浑名,他是这一带几个村子的劁猪匠,大家喊来喊去,就把他本来的名字忘记了。两个人迎面遇上,庆生也不好喊他徐千刀,这不是什么好浑名。好在没等庆生开口,却是徐千刀先开口叫了队长,脸上笑笑的,把一只手里握着菜叶包换成两只手捧着,递到庆生面前。
    徐千刀去别的村子给人家劁猪的也顺带阉鸡,劁猪的报酬拿回来是要交给队上的,队上给他记工分,算是队上派的工。反正落不下多少好处,因此他给人家阉鸡也就当个顺水人情,吃人家支烟,喝口米酒,外带拿回两个鸡腰子。
    庆生当然晓得菜叶里包的什么,揭开上面的菜叶看了看,竟有大大小小十好几个。回家加点葱姜拿老酱爆出来,就两口酒,是一盘好菜。想想都流口水。更主要的,它不光是盘好菜,吃了它还那个。狗**牛鞭鸡腰子,乡下人都信得很。村里有男人娶了媳妇一年两年还不不落种,就会上徐千刀的家门,奉上一斤白酒一包烟丝留下一句话来,要有了那东西就给留着。
    庆生当然不是那种不落种的男人,头年娶媳妇,第二年就生小子。但三十刚出头的庆生正当年啊,娶个媳妇除了养儿也为那个不是?何况,庆生媳妇名叫水仙,果然是个水灵灵白净净的好看女子。娶了这样的媳妇,男人还不得滋补滋补?
    舍不得不要鸡腰子,庆生本来想说的话也就没说。反倒说了句谢了二叔了。村里徐姓刘姓占了大半,盘起来男的不是叔就是舅,女的不是婶就是姨。庆生平时倒也不这么喊,大着辈分不好直接叫名字的就比着与自己同辈分的人喊,就是谁谁谁家爹,谁谁谁的爷,如此而已。因为收了鸡腰子,徐千刀这才赚得庆生喊一声二叔。
    徐千刀听了庆生叫他二叔,反倒慌了,别别,队长,你喊我徐老和,徐老和。不谢不谢。说了这话,忙不迭地就走了。庆生这也才想起来,是,这徐千刀的名字就叫徐老和。
    捧着鸡腰子往家走,庆生也不琢磨了,心想,碰到谁是谁吧,反正后天的会,还有一个明天。谁碰上了,那就谁的运气不好。正这么想着,差那么几道院门就到自己家门的时候,遇到了泥狗子。泥狗子一身的泥,他给刘五家在院角砌两面四尺墙,砌起来做一个猪圈。平常做四尺墙也用不着请泥狗子,乡下人也都会点砍呀砌呀的活。但因为是砌猪圈,那猪不是能拱吗,因此就得打上石脚,不然一糟一泡,一拱两拱就倒球了。庆生路过的时候,墙是砌好了,但刘五媳妇留泥狗子吃饭,泥狗子就坐在院子里等饭熟。
    也怪泥狗子嘴贱,本来庆生并没有看见他。因为捧着鸡腰子,庆生走的快,不想和人面碰面。偏偏泥狗子眼尖,看见庆生从院门外过呢,就叫了一声队长。
    庆生就在刘五家院门外站下来了,问泥狗子,你在刘五家做什么呢?
    泥狗子看到队长站下和他说话,连忙抢到门外,说给刘五家做两面墙,砌个猪圈呢。
    泥狗子说着,讨好地看着庆生,等着庆生说句好听的话。帮自己队上人家的忙,怎么说也算是做好事。何况,这样的好事其实泥狗子做得不少。就是庆生家自己,别说是拾个瓦换根椽什么的,就是墙上补块泥墙角掏个沟也是张嘴就叫泥狗子。
    庆生知道泥狗子为什么叫住他,倒也不吝啬,伸头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说,狗子,你这墙砌得实在。就是养头种猪也拱球不倒它。
    泥狗子笑着裂了嘴,正在欢喜。庆生又说话了,狗子,后天有个会,你回去告诉你爹,后天早饭吃早一点,吃过了就去大队集中。庆生故意只说去大队集中,没说这集中了还要去公社。反正麻营长也是这样通知的,参加会的人,吃了早饭到大队报到,然后集中去公社。
    泥狗子裂着的嘴一下子变成哭相,那是哪……哪……哪样会呢?
    庆生说,那会的名字老长老长,麻麻麻……雍营长来了也没给说清楚,你告诉你爹去就是了。
    庆生说了这话转身就走了,心里却在好笑,这泥狗子真是多嘴,还哪样会?还有哪样会?不管哪样会,让你爹去,还不都是一样的角色。刘五媳妇听到说话,也出了院子,让庆生一起吃晚饭,说做了菜。庆生一来今晚不想和泥狗子坐一起,二来手里有鸡腰子。说了声不了,就转身回了家。
    也不晓得是不是吃了鸡腰子又喝两口酒,庆生早上起得有点晚了,好在喊工有副队长。晚了就晚了,副队长已经喊过工,庆生干脆就在床上卷了支烟吃。点上烟,没别的事好想,就想昨晚的事,这样一回味,那里就又有些动静。庆生心想,那鸡腰子真是好东西。不自禁就撩开被子看了一眼,不防水仙却又进来了。水仙红着脸呸了一声,认不得害羞。还当你是个儿娃子?庆生瞅她一眼,干脆下流起来,儿娃子?儿娃子能有这个份?儿娃了能让你又叫又喊?水仙这回臊大了,转身出了里屋,在外屋说道,还不赶紧起,泥狗子院墙外等你呢。庆生一听是泥狗子,说,你告诉他,就说我不在。水仙说,人家都把你堵被窝里了哩,还说你不在。我说了你在呢。
    庆生没办法,只好穿了衣服,人在院子里洗着脸,泥狗子就探头探脑探了进来,苦着块脸小声说,队长,给你说个事呢,我爹昨晚……帮三叔家拾瓦呢,都下梯子了,踩空了一脚,人掉下来,脚就给崴了。大队明天的会,他当不成指标了。
    庆生一听不高兴了,早不踩空晚不踩空,让他指标呢,他踩空了?故意的吧,故意那就是破坏。
    泥狗子一听就慌了,忙说,不是故意不是故意,我爹他那敢故意。
    庆生说,他去不了,你去。
    泥狗子说,我……我只是子女啊,大队的指标,不是都要的分子吗?政策也是这样的么?
    庆生这下火大了,泥狗子,你给我讲政策?轮到你给我讲政策了?
    泥狗子一下子就傻了,是啊,这张嘴是怎么生的?怎么说起政策 来了,而且还是跟队长说。政策是要干部才能讲的啊。泥狗子这一傻,几乎就要哭了。
    水仙看着不忍心。昨晚庆生跟她说过公社开会的事,说让泥狗子他爹做指标。水仙当时就和庆生说,叫别人去吧,泥狗子一家老实得像团泥。庆生说,队上几家地富,哪家不老实了?水仙又说,泥狗子一家可没少帮忙,也不光帮自己,村里家家喊,家家到。人家凭什么帮,不就戴个地富帽子?戴了地富帽子就不是人了?
    庆生说,这你就说对了。戴了那顶帽子,还真就不是人。你说,他敢拿自己当人?不要说他,我当队长,我都不敢拿他们当人。我拿他们当人,就是我犯政策。
    水仙不服,水仙说,政策就不管人好人坏?
    庆生说,管,当然管,那个敢坏,坏了我给他戴坏分子帽子。戴上就和地富一样。
    水仙说理说不过,也就不再和庆生说理。但她还是劝庆生别让泥狗子他爹当指标。一来,这是去公社,去公社就难保好歹。大队开会当了指标,斗的人挨斗的人也就是近处几个村的人。一般也不打人,就有动手打人的,也就是个别报复分子。打也不怎么打,女人拿鞋底抡两个耳光,男人踹一脚两脚,那就算批判得狠的了。二来,泥狗子一家真是老实,也帮不少忙。自己娘家的院墙也大老远去帮着砌。就算你庆生说的对,你戴个地富帽子,不能和你分好坏,就更得讲点良心。水仙话说到这里,庆生想想也是,可是说也说了,你再去换人,就不好换了么。水仙突然哼了一声,庆生的手这会在自己身子上乱上乱下,乱得心里酥痒起来,不想再开口说话,只鼻子里哼。
    这会,看着泥狗子就在自己院子里,让庆生那么一唬一吓,不仅像是要哭,弄不好还连尿也出来。于是当着泥狗子面,水仙就说了,昨晚你说不好再换人么,这下好换了,狗子他爹脚崴了,不换也去不了。
    水仙这话的意思,一半是说给泥狗子听,昨晚就在帮你说话了。
    庆生晓得水仙这脾气,有话装不住还连弯不带绕。这样脾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只是你既然晓得了,就不和她较这个劲。既然她不高兴让泥狗子的爹当指标,换个人,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于是庆生挥了挥手,让泥狗子走。
    泥狗子呢,不晓得队长到底同不同意换别人做指标,还傻站着,想说话呢,又怕再说错,不说话呢,人来也来了。水仙叹了口气,这人还真是一团泥,泥一团,不会说话还连个脸色都不会看。于是说道,回去就让你爹歇着,就别再爬高上低。
    泥狗子再泥,这话也还是听明白了。朝庆生作了个揖,一转身就跳出院子去了,还跳得好看,像个猴子。看得庆生和水仙都不由得好笑起来,院门外三道石坎呢,他一跳就跳过去了。等泥狗子走了,庆生转了脸对水仙说,你让他爹歇着,哪个当指标,你去跟哪个说。
    水仙晓得庆生是故意为难她呢,却也不恼不火,说道:又不是我当队长。
    庆生说,刚才你不是当了。
    水仙说,那就算当队长了?
    庆生说,那怎么还不算?
    水仙说,你说算就算吧,那我还这给你当。我得出工去了。都晚了,不晓得别人又说我什么呢?自己说着,脸红了一红,竟红出些好看,自己看不见,却从庆生眼里看出来了。连忙从院墙下捞起锄头出了院子,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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