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04)
老魏说:“钟富咋说?”有德说:“从大哥那里定了一口白茬子棺木,两丈白布挂孝,都是社里的事儿。”老魏说:“人死如灯灭,发付的再好,也是给活人看的。说吧有德,拿啥记啥。”
梁有德请了十刀纸,两封白蜡,在本子上签字画押,想了想,又退回两刀纸,“老魏,守灵是个苦差,换两包烟嚼嚼。”老魏也不言语,老于比他大不了几岁,几天不见,老于回头了,眼睛红了一阵儿,把纸递给有德,说:“这两刀纸是我和老于的交情,不在账里。穷家富路,让老于路上买碗水喝。有德,老于跟前多磕几个头,他对梁家有恩。”梁有德答应着,出了铺子,点上根烟,噗哧笑了。
德厚派人送过一桌儿神食,供在老于灵前,点了长明灯,立了神牌,老于的事儿妥帖了。明华头上顶着一块孝布,在老于的灰盆里烧了一串纸钱,一边烧一边念叨着说:“天上过往的神灵,地上巡行的仙家,路上多看顾着于大爷,等他老人家到了天庭里,多替他说句好话,我给你们使钱了。于大爷,给您的钱,是路上花的,过桥过店,背不住有些磨难,您该买路的买路,该通关的通关,哪儿缺钱了,逢年过节,少不下您老人家的。”
明华正念叨着,天井里传来一阵儿嚎啕声,于桂枝疯了似的冲进来,扑在老于身上,长腔拉调哭着说:“我那苦命的爹哎,您咋一声不响走了呀!爹呀,您给人家扛了一辈子活,到老也没挣扎出来。”明华没想到于桂枝说出这样的话儿,心里不由气恼起来,忍着一口气儿,说:“大姐,你少哭两声,你看看老人家还缺啥,我年轻不懂事儿,不定老人家应心呢。”
于桂枝止住了哭声,上下看了一遍。老于一身青紫的夹竹袍儿,外面是一件对襟儿马褂,腰里系着三寸宽描龙绣凤的裤腰,下身一件深青色的棉裤,脚上套着虎头棉鞋,样样儿齐整,比有儿有女的还齐整。
看了一遍,于桂枝又是一阵儿大哭,呜呜呀呀,眼里干干的。于桂枝说:“我那嫡亲的爹呀,我那苦命的爹呀,您老是屈死的呀,闺女不在跟前,谁知人家咋待承您老人家!爹呀,您睁开眼说句话,您把闺女疼煞了。”
明华婆婆气得脸上变了颜色,说:“她大姐,说话凭良心,你摸摸你心口还有口热乎气?你爹病了不少日子了,你是给他一口水喝,还是给他一口饭吃?明华在跟前替你尽孝,你不说句人话也就罢了,你不该拿不见天日的话来压她!”
于桂枝呸地吐了一口,高声骂道:“地主婆儿,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俺爹给你梁家扛了一辈子活,一根草也没拿回去。人好好的,咋说没就没了呢?”明华一口气压住了,光知道哭,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德生了气,明华是他梁家的媳妇儿,咋能受这不明不白的窝囊气,指着于桂枝大骂起来,“于桂枝,你这个浪娘们,给我滚!你也会放你娘的酸屁,你不在灵前磕头,专门找茬儿!”
于桂枝拆散了头发,大哭大闹起来。月娥男人看不下去,也帮着明华说话,“于大姐,人凭良心树凭根,心口里还有热气,也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于桂枝一面哭着一面翻箱倒柜,说:“俺爹过了一辈子,说啥也不能撇给你梁家。”老于给明华的饭票,放在桌子上,于桂枝一把抓在手里,塞进腰里,从箱子里掏了几件儿衣物,打了一个包袱,骂咧咧地走了。
到了晚上,明华给老于烧了一刀纸,一再嘱咐说,灵前千万不能离开人,把狗啊猫的撵得远远的,诈了尸麻烦可就大了。月娥男人说:“你们放心睡去吧,俺婶子家妹妹还是我守的呢,年轻人白灵儿大,我都不怕,老于不会为难咱们吧。”梁有德蹲在一边烤火,不耐烦地说:“别罗嗦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明华和婆婆走了。
梁有德和月娥男人说话拉呱,跟前躺着个死人儿,梁有德心虚得了不得,嘟囔着说:“村里好几个地主呢,偏让咱俩来守,不知德厚咋想的!”月娥男人笑着说:“我是响当当的成分,梁有德,你是啥成分?”梁有德瞪着眼珠子说:“老子一根草也没有,你说我啥成分?”月娥男人吐了一口唾沫说:“俗话说,无利不起早。要不是德厚说,给俩钱过年,我才不干这不睁眼的营生呢。”
梁有德掏出一包烟,给了月娥男人一颗,月娥男人说:“有德,啥时候发大财了?抽这么好的烟,搁过去抵半斗粮食呢。”梁有德神秘地说:“我家后院里,还埋着半翁银子呢,别看咱穿得破烂,老子我是怕露财。”
月娥男人信以为真,说:“有德,你指缝里漏漏,给我半锭银子,给孩子扯身过年衣裳。”梁有德讪笑着说:“给你银子,你往哪儿花去?”月娥男人咽了口唾沫说:“就是,银子不是钱,花不出去了。”
梁有德觉得肚子里一阵阵发烫,翻江倒海似的,心儿肝儿好似泡在油缸里,肚子里的下水油透了,使劲儿打了个嗝,一口油涌上来,吐了可惜,伸了伸脖子又咽下去了。月娥男人说:“有德,你咋不要个男孩子?闺女迟早是人家的,你呀,老了还是个五保户,跟老于一样儿。”
月娥男人看了老于一眼,说:“老于要是有个儿子,咋会这么凄凉。”有德说:“谁不想要个儿子?说我没种儿,放屁!咱种上金豆子,你嫂子也屙不出个虼蚤来!当初瞎了眼,挑肥拣瘦,娶了个花姑子,当花瓶儿抱着吧。”月娥男人差点笑岔了气,花瓶儿还有这样的!
梁有德说:“老杨,把孩子的名儿改了吧?你不识字儿,不知深浅。”月娥男人不禁一愣,说:“名字咋了?响亮着呢。”梁有德说:“你等着挨斗吧。厌恶,社会,主义,就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就是国民党反动派。”
月娥男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眨巴着眼睛说:“我咋没想到这一层?有德,孩子不是一天出生的,谁往这上头寻思?”梁有德打了个嗝,一蹁腿一个蔫屁出来了,顿觉腚下湿漉漉的,伸手一摸一手油。一边解腰绳,一边往外边跑,刚跑到院心里,没等蹲下,一股儿黄水窜出来了。
月娥男人以为梁有德听见了啥动静,不觉汗毛倒竖,看了灵床上老于一眼,老于坦然躺着,才放心下来。一会儿梁有德提着裤子气喘吁吁地进来了,月娥男人问:“跑肚子了?”梁有德说:“食堂油水忒大了,不割自己的肉不疼,给社里当家,不知道省俭。”有德一会儿一趟,身子跑虚了。
到了下半夜,院子里有动静,两人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怕是索命的无常小鬼,拿铁链子来锁老于了。猛听天井里“哎哟!”一声,钟富骂道:“有德,你啥熊玩意儿,解手解在当路上,奶奶的,属牲口的!”有德怕笑出声来,捂着嘴巴,赶紧迎了出去,钟富手里的灯笼闪灭了,包袱还在手里攥着。
有德嘎嘎地笑了两声,说:“钟富,还没过年呢,行这么的大礼。”钟富说:“滚一边去!有德,是你日弄的吧?”钟富进了门子,看了老于一眼,把包袱解开,端出两碟菜,说:“你俩守了一宿,犒劳犒劳你们。”梁有德吧嗒着嘴说:“有口酒辣辣嘴巴子就好了。”
过了老于的丧事,明华的心里堵住了一口气,胸口热闷,茶饭不思,不几天的工夫,人走了形儿。正巧月娥过来说话,看着明华的样儿,说老于的魂儿没走远,缠在明华身上。明华当面点头应承,背后却不信月娥的话。月娥又是个好事的人,第二天跑了一趟陈庄,把月娥男人的老姑奶奶请了来,给明华拿邪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