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02)
屋里很暗,只有窗户上一片黄苍苍的太阳影儿,于大爷蜷缩在炕上,明华摸了摸老于的鼻口,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明华鼻子一酸,一股酸水冒上来。炕头上放着一个破碗,碗里一个冻硬的馍。
明华放正了老于的身子,老于慢慢睁开眼,辨认了老大一会,才认出明华来。明华问:“于大爷,您觉得咋样儿?”老于缓缓伸出手来,手里攥着一卷儿饭票,吃力地说:“明华,把饭票拿走吧,用不着了,不定谁来摸了去。”
明华咬着嘴唇,让泪水慢慢爬下来,她坐在炕头上,揉搓着老于的虎口,说:“于大爷,您老要紧挺住,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长病的?等过了年,春暖花开,您就慢慢好了。”
老于两眼看着柜桌上的箱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钥匙,交给明华,哇啦着舌头说:“明华,把箱子打开,我有话说。”明华开了箱子,抱出一卷儿老衣裳,老于看看窗户,说:“拿出去,晾晾,明儿是好日子。”
明华听懂了老于的意思,忙把衣裳抱出去,晾在晾衣竿上。明华的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从进了这个家门儿,老于像待亲闺女似的疼她,有了难处,都是于大爷帮她度过去的。
明华开了点心盒儿,掰碎塞进老于的嘴里,老于的眼里,轱辘着一颗浑浊的老泪。老于说:“明华,想不到临走,跟前还有人儿。闺女不孝顺,见不上面了。”老于抓起饼干吃了两口,一阵儿咳嗽,点心末子喷了出来。
明杰问:“大爷,您想俺大姐了?我叫她过来看您一眼。”老于点点头,接着又摇头,长叹了一声说:“明华,你大姐没良心,她早没我这个爹了!”明华把老于的炕拾掇了一遍,说:“于大爷,您老耐住性子等一等,横竖儿您养了她一回。”明华关了院门出去了。
老于的闺女,叫于桂芝,嫁给当庄里魏家,男人叫魏钟和,魏钟富没出五服的兄弟。于桂芝嫁过去不多年,男人大病了一场,吃了多少药,也没回过头来。于桂枝不安稳,往家里招野汉子,老于看不惯,骂了闺女几回,闺女和他中了毒,再不登老于的门了。
明华耳朵里也听了些动静,女人们背着老于,叽叽喳喳,说于桂芝多么浪,不挡人眼目,大白天和男人钻庄稼地。庄户人家长理短的事儿谁也说不清,哪里的葫芦没有歪把儿的?大伙儿编排一阵儿,不用几年忘下了。明华想,老于家闺女再不顾念旧情,也不能不送她爹一程吧。
到了于桂枝家,屋门关得紧紧的,明华怕赶上不遮脸的事儿,在天井里使劲儿咳嗽了几声,没动静儿,屋里像是有人说话。屋里说:“谁呀?大天白日的,哪有犯私的!”
推门进了屋,里间吊着帘子,明华挑帘进去,脸儿刷地白了,钟富正摁着老于闺女,吭哧吭哧干庄稼活儿。钟富红着脸,说:“你大姐腰疼,我给她摁摁腰。”明华甩帘出来,没好气地说:“于大姐,忙完了你过去看看,于大爷不行了!等着见你最后一面儿。”
老于家闺女喘着说:“他是你梁家的人,我不是他闺女,你打发他上路吧。”明华又恨又气,碰上这样的腌臜事儿,走路跌跟头,朝地上呸呸地吐了两口,急惶惶地走了。
钟富赶上明华,像没事儿一样,到了明华跟前,腆着脸问道:“明华,刚才你说老于咋了?”明华不搭理他,只顾低了头走,钟富还是党员呢,臭狗屁!钟富说:“明华,等老于咽气了,跟德厚说一声,抬一口棺材,社里出两丈白布,别的事儿,我不好说话,你找刘德厚。”钟富从岔道上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站住,说:“明华,给你两天假,你发付老于,社里亏待不了你。”
明华发了一阵儿呆,婆婆过来问老于咋样了,明华在气头上,把刚才的事儿说了一遍,婆婆骂了一阵儿,说:“于桂枝不成器,男人死了好几年,又养了个儿子。不知老于上辈子造得啥孽,生出个这么不要脸的来。”明华生气地说:“钟富下三滥,人脸前头周吴郑王,踹寡妇门子,老少爷们拿他当清官敬着,心里亏不亏?”
明华婆婆说:“狗改不了吃屎!钟富年轻就不正经,在咱家干活儿,两只贼眼珠子往你小婶子身上盯。有一回,你小婶子上茅厕小解,看见门缝里有一对眼睛,回了老太太,老太太把他辞了。”
明华肚子里的气,慢慢消了,婆婆说:“老于在咱梁家干了一辈子,老实厚道,品行好,当账房的有几个不揣着龌龊心眼儿,有几个不搬弄是非的?换了别人,碰上你小婶子这么个不厚道的主儿,梁家的家产,早倒弄干净了。不是土改抄了家产,十里长棚,水陆道场,八寸板儿少不了他的。明华,钟富发了话,别给社里省了,埋在地里,比塞了贼窟窿强。往后,你躲着钟富点儿,今儿撞上他的好事儿,不给你小鞋穿才怪。”
明华说:“谅他没这个胆儿,县里区里,都是董家的人马,伸根小手指儿,也比他的腰粗。”婆婆说:“小心没有多的,别跟这号人装傻充愣。”婆婆怕明华胆小,临死的人跟前不干净,找了一把剪子,一把剃头刀儿,提了半暖瓶水,婆媳俩一道儿过去了。
老于昏睡过去了。明华叫了两声,老于使劲儿睁开眼,看了看明华,眼睛在屋里转了一圈,明华说:“于大爷,您别找了,大姐出门儿了。”老于的眼里的火星儿,霎时灭了,一颗老泪滑落下来,气喘急了,憋得脸儿通红。
明华婆婆眼睛红红的,说:“老哥哥,我知道您心里惦念着桂枝,这么多年了,她但凡有良心,一年来看您两遭儿,也算没忘了情分,当是没这个闺女吧。”老于叹了一口气,两眼一闭,挤出一大颗泪来,说:“我不贪念桂枝,她出嫁到魏家,半生积蓄给了她,谁没个老?指望她给我口水喝,良心让狗吃了啊。”
门口人影儿一闪,德厚进来了,明华忙站起来,说:“德厚叔,您过来了?”德厚点点头,在炕沿上坐下,看了老于一眼说:“老于,你觉得身上咋样儿?我给你搬先生去?”老于口齿不清地说:“先生当不了阎王爷的家,我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