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06）
巧姐不免泄气，脸上红了一阵儿说：“你说怎么办？我光顾着往单子上写了，我不是老天爷，哪管得了节气！”嫦娥说：“把几个稀罕菜替换出来，要是做得像样，多花点儿钱，煎炸烹炒几样儿，一桌子菜，也难不到哪里去。”巧姐笑吟吟地说：“你帮我盘算吧，你炒的菜好吃，我也就能做大路上的几个菜，你二哥也不稀罕。”嫦娥不好回绝二嫂，只好答应了。
姑嫂俩进了菜市场，一溜长摊儿，一眼望不到尽头，人影儿挤来挤去，讨价还价，吵吵嚷嚷，唾沫星子小雨一样四处乱飞，满耳朵里都是说话声。这两天，东南风把大地吹暖了，落了一场细雨，节气顶着夏至，一些应时新鲜菜，慢慢上来了，一挑儿一担儿摆在市场上。
菜都是从市郊过来的，一担儿青菜，挑到城里不知费多少工夫。菜农们高挽着裤脚，鞋上糊满了泥巴，黑红的脸上冒着油汗，手里握着的草帽，捏得扁扁的，像是窝了边的蒲扇，呼呼地闪着风。口里混浊不清地喊着：“青菜喽！青菜喽！又鲜亮又便宜！”
嫦娥提着篮儿，怕走丢了似的紧紧牵着二嫂的手，在人空里钻来钻去。巧姐手里攥着一条花手绢，不停地扇着风。烟味儿，口臭气，烂菜叶的腐臭气直钻鼻子。看起来菜不少，一堆儿一筐儿，可就那么几样。绿油油的韭菜，胳膊粗的莴笋，开着花伞的大葱，顶着绿叶儿的花菜，转了一会，篮子里一棵菜也没买，巧姐撇着嘴说：“哪有几样儿时鲜菜？别转了，下馆子算了！”
嫦娥笑着说：“你跟人说在家里吃，自己先改了辙，一遍一遍再跟人家说去？”巧姐说：“干脆上观月楼定一桌儿去。一桌子烂青菜，我丢不起那个人！”嫦娥看着二嫂沉不气了，说：“转转吧，买上几样儿，粗粮细做，多费些工夫活儿，只要合着客人的口味，就是好菜。”
买了几样儿青菜，嫦娥想起东面儿，有个水产市，问道：“不知你请的客人有没忌口的，那边有卖鱼虾的鸡毛摊儿，当地人不喜欢这一口，价儿上不去。往常儿从那边走，熏死人了！”李力生稀罕鱼腥味儿，南方人口味刁，鱼鳖虾蟹没有不上桌的，巧姐说：“观月楼的饭菜，哪一桌少得了鱼虾？天下没有不吃腥的猫，过去看看，我还想给你二哥买个老鳖补补呢。”
出了菜市场往东一拐，走了一程子路，一阵儿鱼腥味刮过来，看见几个穿着水衣水靠的人，守着几个鱼摊儿吸烟。还没等到跟前，买鱼的站起来，说：“两个姐姐过来看看，刚上岸的新鲜货，还活蹦乱跳的呢。”
卖鱼的是个红脸膛，腮上一卷儿胡须倒卷着，蹬着高靴子，浑身都是泥点子。巧姐一听卖鱼的叫她姐姐，白了那人一眼，说：“你叫谁姐姐？你姐姐在你家炕头上绣花呢。”卖鱼的嘎嘎笑着说：“俺姐还在俺娘怀里吃奶呢。”卖鱼的一句话把巧姐逗乐了，另一个过来搭讪道：“你说对了，他光棍一条，丈母娘还没下生呢。”
卖鱼的揭了鱼篓上盖着的鲜荷叶，鱼篓里几条半尺长的吧唧着嘴的鲫鱼，甩着尾巴的草鲢子，另一篓子里是螃蟹，又大又肥，泥盆里养着一只大王八。嫦娥挑了几尾鲫鱼，一条白鲢子，卖鱼的找了一根水草串起来，巧姐拎在手里。两篓子鱼发着阵阵鱼腥，鱼市上不见人来，嫦娥不免替打鱼的犯起愁来，说：“快点儿卖吧，太阳火辣辣的，一会儿鱼挺了身，腥味儿就出来了，谁还买呀。”
卖鱼的愁苦着脸，说：“往常儿鱼贩子早上来了，这点儿鱼，还不够一个主顾要的呢。奶奶，好好的搞啥公私联营啊你说，吃饱了撑的！鱼贩子撂了生意，到乡下种地去了，再这么下去，谁还做买卖呀！”
巧姐不高兴地说：“你一个穷打鱼的管的倒是宽！也不问自己姓啥名谁。”卖鱼的咧着嘴巴儿说：“俺娘把俺生在大路上，让俺多管事儿，咱身上没长龙鳞，混来混去还是一条泥鳅。”
姑嫂俩笑了一阵，刚走出几步，卖鱼的把嫦娥叫住了，说：“妹妹哎，买几只螃蟹吧，这季节可是吃螃蟹的好时候，桃花蟹呢。”卖鱼的可怜，嫦娥折回身子，巧姐立着眼说：“可怜他干啥？像你这样儿，天下哪有穷汉！”
卖鱼的从鱼篓里抓出一只螃蟹，说：“妹妹，您老人家看看，这蟹子满肚子都是籽儿，一个螃蟹，顶一根人参呢。您抓两只回去，清水一煮，红壳儿红瓤儿，要多鲜亮有多鲜亮。”
嫦娥买了几只，螃蟹的圆脐上，长着一窝儿红玛瑙似的螃蟹籽儿。巧姐说：“今儿给你开了行市，说啥你也得让两只螃蟹。”不等卖鱼的说话，早把手伸进鱼篓里，一会儿咧着嘴叫唤起来了。卖鱼的笑着说：“你抓几个算几个，不要钱！”巧姐红着眼圈拿出手来，手指上吊着一个半斤沉的大螃蟹。
二嫂没说请谁吃饭，嫦娥还以为请大哥一家呢。到了天黑，齐整整一桌儿菜上了桌，嫦娥累得腰酸背疼，在椅子上略坐了坐，回去喂了鸡，挡了鸡窝。听到院墙外有人说话，抬头看着梁屯田一瘸一拐走在头里，后面跟着李力生，提了好些东西往二嫂家去，心里一下子凉了，打定主意不过去吃饭。
自从上一次明杰过来，二嫂在观月楼和明杰闹了别扭，嫦娥对李力生约略有了些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她隐隐觉得二嫂和李力生的关系，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李力生的样子，也是仁义君子，不会对不起二哥吧。她曾想偷空儿，找梁屯田探问一下，又怕生出是非来，也许是她太敏感了吧。
范立田还没回来，嫦娥做了她和娟儿的晚饭，静静地在屋里坐着。一会儿听见院子里有人叫她，出来看时，是梁屯田。把屯田让进屋来，屯田有一些不自然，鼻子尖上冒着汗珠。屯田红着脸儿说：“二嫂让你过去。李校长过来了，她陪着李校长说说话，让我过来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