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06）
雅珍说：“我倒看着老家我大哥家好，活儿劳累了些，吃啥有啥，大嫂子的人缘儿好，每次回去都想多住两天。人呢就是个不知足，这山看着那山高。”嫂子红着眼睛说：“有你大哥的时候，我让他到乡下置几垧地，盖一栋院落，老了到乡下享受清静去，谁知人早早没了。”雅珍说：“土改多少年了，往哪儿置地去！明和他三叔还不是吃了土地的亏。”嫂子说：“人算不如天算，哪有事事如意的！”
嫦娥挽着小竹篮儿进了早市，今年节气起迟了，市上没几样新鲜菜，买了一把儿韭菜，一把儿芫荽，一把儿芹菜，愣神的工夫，有人向她招手，她过去了，卖菜的挤眉弄眼，变戏法似的从菜篮里拿出一把香椿头儿，说：“大妹子，买把儿尝尝鲜，今年倒春寒，按节气早过了大市，今年还是头一茬儿呢。”
嫦娥闻了闻，一股扑鼻的香气儿，问道：“多少钱一斤？”那人说：“咱不是青菜贩子，不敢漫天要价儿，一分钱一分货，您觉得合适，两万元一把儿。”嫦娥眨着眼睛说：“忒贵了！猪肉才多少钱一斤？”卖菜地说：“你不知道多费劲儿，一开春我拿棉花包起来了，加了影幛子挡风，比伺候儿子还耽搁工夫呢。”嫦娥狠了狠心，买了一小把儿。
往里走了几步，有辆骡车卖笋尖，一条烂被子遮盖着，宝贝似的，说话不是当地口音，价儿倒比椿芽便宜，嫦娥买了两只笋尖。青笋尖像翠绿的窝头，咋看咋觉得蹊跷，她还以为竹子只能绑扫帚来着，原来也能吃。
走到副食摊儿上，买了几尾活蹦乱跳的小鲫鱼，买了两斤肉，手里一卷儿钱花出去了，嫦娥的心里，不免隐隐的疼痛起来。慢慢儿省吧，这个月省俭一些，把花出去的钱再找回来。菜买回来，掰着指头点数了一遍，七碟子八碗够了，时间尚早，先跟大嫂子言语一声再说吧，说晚了，大哥应承了外面的，倒不好辞了。想了想，招呼着娟儿出来了。
嫦娥牵着娟儿的小手，到段家胡同糖果店里，买了一包桂花玫瑰饼，一包桃仁儿膏，两样儿蜜饯果脯。娟儿翘着脚跟，把着柜板儿看。嫦娥每样捏了一点儿，塞进娟儿的小嘴里。嫂子喜欢零食，嘴巴又挑剔，馋猫似的，不相应的东西，她连看也不看一眼。上一回到大嫂子家吃饭，大嫂子抱出果盒儿，嚼了一通。嫦娥是个有心人，看着大嫂子的喜好，心里有了数儿。
以前到嫂子家去，她和巧姐总是空着手儿，巧姐说：“不吃她的吃谁的！董家的产业，在她手里攥着，咱们也有份儿，权当吃自己的吧。”二嫂子嘴上一份儿，心里一份儿，姑嫂里头她是最小的，嫂子又疼她，刚结婚那几年手里紧张，嫂子悄悄塞给她几回钱，嫦娥是个知道感恩的人，忘不了大嫂子对她的好处。几样小点心，花了不少钱，这个月的薪水差不多花光了。
出了糖果店，胡同里一下子楔满了人，人挨人，肩比肩，不知出了啥事儿。糖果店里的伙计，掀了柜板出来看热闹，伙计卷着舌根子说：“没个后人就是不行，早上才没了，不到晌午出大殡，人走茶凉。老冯给苗家班挣了多少银子！苗班主也忒心黑了。”
另一个伙计，伸着长脖子往胡同里看，像一只发情的鸭子，说：“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赶马车的才叫屈呢，听说发付老冯的寿衣棺椁人工吃食，都是赶马车的出的，还不算呢，苗班主让人家披麻戴孝呢，新社会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一时挤不出去了，看热闹的像鱼群一样在胡同里来回游荡。嫦娥怕挤着娟儿，抱着娟儿站到店门口的台阶上。娟儿好奇地问：“妈，这是怎么了，是唱戏吗？”嫦娥说：“戏班子死人了。”娟儿说：“死了人都这样吗？”嫦娥说：“不都这样。有钱人家才这样呢。”
一会儿哭声涌过来了，看热闹的让开一条道儿，前面一对儿人马，举着白幡，挑着牛头马面，纸人纸马，再往后是旗锣伞扇，也是一对儿人马，后面是一口乌漆的棺材，棺材上搭着粉红的棺衣，棺木后面是两道白色的幡儿，幡儿上写着：
生旦净末丑酸甜苦辣曲终人散终归一去呜呼
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出将入相从此两界哀哉
一群孝男孝女，嘴里呜呜呀呀，不知是哭是笑。伙计踮着脚跟，长脖子从嫦娥的头顶上伸过去了，满嘴口臭，啧啧着舌头说：“好看是好看，做给活人看的罢了。老冯演了一辈子《挑滑车》，还不是撞在马车底下！人这一辈子，任你有多大本事，免不了西方这一条道儿。”
嫦娥和娟儿到了大哥家，嫂子不在家，只有水灵跟着琴师学琴，琴房里咿咿呀呀的。水灵见姑姑来了，亲得了不得。嫦娥问：“水灵，你妈呢？”水灵说：“到妗子家去了。”嫦娥问清了水灵妗子家的门牌儿，在街上买了几封点心，娟儿看着娘买东买西，咕嘟着嘴巴说：“乱花钱！”
从陈雅敬出了事儿，嫦娥没见水灵妗子一面，以前在嫂子家经常碰面，人长得体面，性情又好，嫦娥在她面前也没忌讳，说话倒比嫂子还要体贴。有几次嫂子买了戏票，请她嫂子和嫦娥看戏，嫦娥满心不喜欢，又不好违拗了嫂子的心意，看着戏台子上男男女女又唱又打，倒不如街筒子凤阳人耍猴热闹。
半路上迷糊一阵儿，嫂子把她晃起来，说：“台子上的锣鼓钻满耳朵，你还有心睡觉，真是没记性！将来立田做了大官，请了戏班子唱堂会，你咋打发人家？”水灵妗子也说：“刚开始谁也这样，看两出儿兴致就上来了，三天三夜也闭不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