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06)
天上一轮满月,映着清虚虚的光辉,院子里清澈到底,榆树影儿画在地上,微微地摇动。院门上趴着一个人影儿,明华紧张地问:“谁呀?”外面的人说:“明华,你开门,我是你小叔。”
明华不情愿,屯田不在家,瓜田李下,让人误会,不定生出多少闲话来呢,明华问:“小叔,你有事儿吧?有事儿你说。”小叔说:“你开门我和你说几句话,说完话我就走。”
明华开了门,小叔手里提了一个包袱,明华心说,小叔穷得就剩下一张嘴了,妹妹的衣裳都是她做的,这会儿咋提着东西来了。小叔进屋坐下,包袱在桌上搁着,明华说:“小叔,你有啥事儿?白天有啥话说不了。”小叔不好意思地说:“明华,你小婶子过世半年多了,我想再续一房,吃饭穿衣有个人伺候,你妹妹光让你照应着,不是个长法儿。”
明华绱着鞋底,哧地笑了,说:“小叔,这话倒是个正经话儿,合着情理,却不合礼法。小婶子过去才半年多,过了她的周年,我操心给你找一房,急惶惶地娶进个人来,你不怕小婶子娘家打上门来,你拿啥养活人家?”小叔说:“明华,你是个精明人,没学会算账,给你娶一个小婶子,多少带点儿陪嫁,家里地里有人干活,我也轻松几天。”明华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小叔做白日梦呢。
明华问:“小叔,横竖儿有个茬口儿吧,大闺女有的是,搁在从前,排着号儿往咱门里挤,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咱赶着人家说话,人家应不应允,还在两下里呢。”小叔说:“今春上,刘木匠的妹夫得了伤寒,一场病死了,留下个寡妹妹,在家里吃闲饭,她嫂子放出风来,谁娶了她小姑子,陪送两担黄豆。明华,你替小叔跑趟腿,一问刘家准松了口,年前把她娶进门来,两担黄豆过年有余,你也省了一头。”
明华听了些风声,刘木匠的妹妹,长得黑大三粗,是个硬茬子,半年里找了好几家人家,闹得天翻地覆,一纸休书,把她开发回了娘家,姑嫂之间不和睦,整日打仗撩生,刘木匠也是没办法,悬赏把妹妹打发了。
明华说:“小叔,是有这么个事儿,你不知道刘木匠的妹妹多难缠,你续一弦,我没意见,妹妹还小,你找个脾气儿好的,你不为别人,也该为妹妹着想吧,娶进这么一个晚娘,妹妹不活了?”小叔说:“俗话说,好花尚需绿叶配。咱这么的糟烂家庭,好人家谁肯进门儿?明华,到了这步天地,小叔不图别的,图口热乎饭,管她是仙女还是马粪,是个女人就成。”
小叔开了包袱,两瓶儿酒,几封点心,一包糖果。明华问:“小叔,八成又是赊的吧,你拿啥还人家?老魏头说你名下记了不少账了。”小叔说:“明华,你别管了,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人,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小婶子嫁妆一过来,还愁堵不住这个窟窿?”
明华说:“小叔,你把东西放这儿吧,过一天,我找人过去问问。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主张你再等一年两年,有相应的好人家,不用你操心,我也给你办了。”小叔吭哧了半天,说:“明华,你跟刘家说,他妹妹一脚进门儿,一手接钥匙,一出一进,他妹妹说了算。”明华冷笑了一声,家里穷得丁当响,满屋里的东西,还不值一把锁钱呢。
吃过早饭,月娥抱着主义,领着社会过来了。月娥换上了明华送她的衣裳,头上耪了几梳子,脸上也拿胰子褪了一遍,耳朵后面还留着灰道儿,倒也年轻了几岁,像是落了霜的驴粪蛋儿,有了几分光泽。
一见面,月娥笑着说:“明华,你看我变样了没?你姑夫说,以前一落太阳找不着我了,这会儿,脸上照出人影儿来了。我邋遢惯了,打扮起来还觉得羞臊呢。”明华左右看了一遍,说:“小姑,你才多大呀!见天拾掇一遍,也是个俊俏的人儿。”月娥不自然地说:“还俊俏呢,俊俏他奶奶个脚后跟!你姑夫那个不睁眼的,是个女人就行,不俊俏也没耽误他使唤。”
明华不愿和月娥多说话,越说越没人形儿,问道:“咋样儿?你婶子咋说?”月娥撇着嘴说:“俺婶子卖不了活的,死的也不放过。少不得喝相亲酒,彩礼一样儿也不能少,须和活人一个做法儿。第一宗要请媒婆上门说亲,礼节上不能轻贱,第二宗迎亲,前后两套吹手班子,一顶四抬花轿,男女傧相自不用说,反正活人咋铺排死人也咋铺排。明华,要我说,干脆一句话,辞了她这个茬子,重打锣鼓另开戏,哪儿找不到一个死女人!”
明华苦笑着说:“哪有这么现成的?活的好找,死的往哪儿寻去?月娥,你替我答应下来,明儿我去一趟八里洼,和俺二大娘商量商量,讨她老人家一句话,她要是应允了,按规矩办。”
月娥扛着小的领着大的,本来想玩一晌午,在明华家吃了饭再回去,看明华的样儿,没留她吃饭的打算,只好把主义抱起来,皱着眉头说:“明华,我不耽误你工夫了,有了主张你言语一声,跑腿的事儿,算我的吧。”
明华把月娥送出来,在主义脏兮兮的小手里塞了一卷儿钱,月娥笑着说:“明你手里不宽绰,秉忱他爹挣几个钱呀,又让你破费。你兄弟连几根手指头还不知道呢,哪儿知道花钱。”明华说:“小姑,你嫌少,孩子不嫌少,孬好给他买几块糖,打打馋虫吧。”